那个少年仍躲在不起眼的角落,拉着自以为是的帕格尼尼。他隔了一段距离分辨少年的琴音。旋律迭复的秩序颠三倒四全无章法,左右手无法相互调和,惊险陡峭如悬崖,糟糕透顶。但是,那琴音里似乎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令他竭力忍耐着听下去。他一时捕捉不到。
“嗨,你好。”少年看见了他,放下琴,挥舞琴弓同他打招呼,夸张的大幅度动作令他不禁失笑。
少年站到他面前,笑嘻嘻地无一丝芥蒂,“我昨天就想问,你是中国人吗。”
“嗯。”
“太好了,这里难得遇到中国人呢。我妈妈是中国人,我的中文讲得比法文还好,可惜很少能够派上用场。”
林以诺好笑地听他说完一大堆话。
“昨天想跟你道歉,结果你很快就走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乱来。”
他以为他浑忘前嫌,到底是放在心上了。他有些不忍,“对不起,我昨天也很过分。你如果真的喜欢音乐,应该请求你的父母支持你,为你请一位老师。”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跟神父一起生活,呵呵,我不太好意思跟神父说。”
他一怔。过半晌,才觉得心情难以形容的震惊和酸涩。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中文名字叫乐悦。快乐的乐,喜悦的悦,我妈妈教我不要辜负这个名字,每天都必须过得快乐喜悦。作为交换,也请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字。”乐悦响亮地嘻笑着,没心没肺的纵情。
林以诺看着他,“我只有惟一的一个名字,我叫林以诺。”
乐悦打断他,“以诺,就是圣经里那个与神同行的人吧。真是好名字。”
他忍不住笑,“对,不过神已经把我抛弃了。乐悦,愿意跟我学小提琴吗。”
乐悦睁大眼睛,不置信地看他,“您是小提琴老师。”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希望重操旧业,恳请乐悦同学答应做我的学生。”
3
乐悦舞着手足,一副惊喜失措的样子,林以诺双手插进裤兜地看着他冒傻气,实在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同那些被父母宠在怀里日日心疼着的少年没有区别。乐悦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他,嘴里大叫着,“老师,老师。”即使在法国长大,他仍然难以消受这种过剩的法式热情,他拍拍乐悦的背,随后退开。
乐悦紧紧盯着他,“老师,我可不可以明天就开始跟您学习。”
林以诺笑了,说,“明天下午我会再来,你带着小提琴在这里等我。”
世事果然玄妙。本来是身后之事,在将逝之际苍白贫瘠的关口又刹回来,换骨脱胎如还魂转世而出。
也许是与帕格尼尼有尘缘未了。
林以诺搭乘去巴黎市中心的短途火车,为购买教课必需的节拍器。槽锉精密的节拍器价格不菲。回途中,他顺便挑选了一只声音绷脆嘹亮的闹钟。
回到住处,将节拍器摆在大木头书桌的正中,然后在书桌前坐下,听它均匀地嗒嗒嗒嗒左右摇摆,久违的跃动。月光洒遍房间,氤氲出几丝浩淼,效果奇佳。他伏在桌上,凑近节拍器聆听,一动不动。恢复知觉的时候,月光已更迭成日光,光线细若浮尘,遮遮掩掩的,很用心才觉察出来。
他起了身,按摩着僵硬掉的右手腕,筋骨不时抽痛,牵扯到五脏六腑,说不出的煎熬。他到床边双腿跪在地板上拖出搁置床底的琴盒。打开,小提琴用柔软的天鹅绒布包裹,安然躺卧。这把琴很久没有发出共鸣,已经非常生疏。
他在午后出门,外面的阳光相当充沛,精力旺盛的光线遭遇阻挠,剩余点点斑驳地照在陈旧的路面上。他朝约定的方向加快步伐,蓦地看见一个雀跃的身影飞快地靠近他。他停下脚步,乐悦跑到他的面前站稳,跑得太急,喘着气,额头上汗津津的。
“老师,我一直在等你。”乐悦很兴奋。
林以诺取过他手里的小提琴,揉揉他的头发,带他往回走。
林以诺打开门,带他走进房间,拉他站在房间中央的位置。
“两只手都伸出来。”
乐悦丝毫不做犹豫,伸出双手十指摊开。林以诺有片刻愣怔,这双手不该属于一个15岁的少年,太多生活所迫的痕迹,充满负累。他上前托住这双手,分别拿捏他的每根手指。作为专业的小提琴手,乐悦的先天条件很不足够,他的指骨柔弱,缺乏张力。林以诺自嘲地笑了笑,以前他时有告知如此资质平庸的学生,时间宝贵,没必要全部浪费在永无出头之日的小提琴上,现在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特,他的同情心不泛滥在四肢健全的人身上,乐悦的琴音里似某种耀眼坚定的东西令他产生丰富的期待。
“我有三个要求,第一,你必须保证不再去街头表演,你不是跑江湖的艺人。第二,每天练琴的时间至少5个小时。第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擅自拉帕格尼尼的任何作品。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
乐悦打断他,“老师,我一定做到。”
林以诺微微勾起嘴角,“还有,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随便插话是很无礼的行为,不要再有下一次。”
乐悦迅速捂住嘴巴,拼命点点头。
他怎么会采取这样教训的语气,连他自己都错觉这是一种交付了感情的关注。
他把琴盒摆在书桌上,“你以后就用这把琴练习。”
乐悦惊讶地瞪着他,“这把琴是您的吗。”
“从现在开始它是你的,你的这把琴用来跟它交换。”
乐悦退后一步,摇摇头,“这把琴太贵重了,我用自己的就很好。”
林以诺把琴盒递到他手边。“我很讨厌反驳老师的学生,你还可以反悔,不跟我学也没关系。”
乐悦抿住嘴,安静地接过琴盒,低头紧抱在怀里。有几颗温润的液体滴在琴盒上,滑进琴盒的凹槽,林以诺别过脸,假装没看到。
“谢谢,老师。”乐悦的声音很轻。
林以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能记住怎么来这里吗。”
“嗯。”乐悦仍低着头,用力点了一下。
“你听好,明天我们下午三点,我们在这里上第一堂课。以后每天下午三点上课,不允许迟到。”
乐悦抬起头,没有眼泪,睫毛上沾了些淡淡的湿气。他眨眨眼,笑,“老师,我全部都记住了。”
4
晚些时候,又下起雨来。房间里缠绵着琐碎暗哑的湿气,琴音越发滞涩,岔了声。林以诺放下琴。手里这把琴简直像一具风干的死尸,面板与边板之间显著地裂了缝,琴腹中积累了长年不清理的灰尘和松香末,琴弓沾染了汗水和油污,几乎擦不上松香。这样的琴才符合他的身份,他现在是中正的江湖艺人,背着一把意大利纯手工打造的小提琴去酒吧寻求谋生的艺人,呵,示威般做作,吓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