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别的人来凑数。”
阮沛中笑了,“别忘了,我们的合同下个月到期。下个月我就是自由身,你不能再命令我。”
乐悦作不得声。以前阮沛中随传随到,一切提供现成的,做得最最周全,他都不当一回事,现在,他说要走,他才发现此人如此可贵。他就是这样贱。
“我与你再续签一年合同。”
“我回国是因为答应一位朋友做他的经纪人。”
乐悦侧转头,他不要听。
“乐悦,就当是帮我一次,去看看你母亲,她情况很糟。”
他说完,取过外套,拉开大门,竟潇洒地走了。留下他一人茫茫无主地坐着。
隔很久,他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他没法子制止自己,站起来,开门,发动车子赶去医院。
他轻轻推开医院顶楼私人病房的门。里面很空阔,雪白的窗幔,一盏台灯,一只钟。那钟滴答滴答特别的响。
“谁。”床上的病人立刻警惕。
乐悦不由得站住了脚。
苏解语努力地想坐起身看清楚来人。忽然,她展开笑颜,整个人松弛下来,“你来了,”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乐悦看着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母亲消瘦,枯槁,一点风采也无。
“为什么现在才来。”苏解语又说,“你见过乐悦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呢,有时候看着他还以为是你。”她说完微茫苍白地笑起来,笑过又觉不妥,连忙抬手掩住嘴巴,动作带了几分娇俏。那种不能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将她整个人衬得怪异之极。
真可怕。
乐悦一步步走过去,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内心的悲怆,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39(下)
乐悦一步步走过去,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内心的悲怆,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你不要这样,我是乐悦。”他轻声道。
苏解语脸上的表情陡然凝止,看着他,半晌没有声息。
乐悦也再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脑子空得像被清水洗过一样。
两个人默默相对。
“为什么要戳穿呢。”苏解语轻叹一声,“转身走掉不就好了。”
她就是不肯饶人,非要将他们之间的爱一块一块割碎,刀钝,动作又慢,且不肯刺心,亦如凌迟。
他真恨她,恨得要死,如果当初她把他从子宫里刮除干净,他们都不必这么苦,这么痛。
乐悦把她两只手都握住了,仍轻声说,“不要这样。”
苏解语突然把头别了过去,笑,“到底是他的儿子,说起话来一个样子。”
乐悦有些无措,他母亲从未提起过他所谓的父亲,而他一直专心致志地相信着世上并不存在这么个人,现在,她却在这里讲给他听。她说及他们两人的所有往事,回忆的苍凉和快乐两面夹击着她,使她几乎接不上气。
可惜乐悦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他会,现在他也擅长演戏,一般演技无法取悦他。
“他躲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被我找到。”她说,“他前不久刚刚死在这所医院。”
乐悦一阵凛然。
“这一回,我们总算走在了一起。”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变得很低弱,乐悦听了恍惚得很,她的话似乎到不了心上,只是耳旁风。
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枉费苦心,不过欺哄自己一场。一生也这么完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说。
乐悦走出医院,糊里糊涂的,完全不知道怎样开的车,不断提速,车子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忽然迎面过来一辆货车,不等他反应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直刺刺地穿进他双目,他仓皇地煞住车。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惊恐后的歇斯底里,他发现自己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
40(上)
日光渐渐隐没了,万念俱灰,如他母亲的肺腑。
他摩挲自己的手掌,刚才握住她双手时的余温,仿佛还在,永远在。
他下了车,笔直朝前路走。清森的路面如同深海底,茫茫无际,不知要走到哪一天。他意识有些混淆,不敢蓦然回首,只怕所有的,也幻化成灰。
他走得很累,只觉得肚饿,忙不迭走到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买下大堆的食物,捧着坐在路边,奋勇地把它们全部塞进嘴巴,胃得到了饱满的充实。吃完再懒得动弹,用手撑住头盹着。
是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他好不容易摸索着按下接听键。
林以诺的声音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很晚了,为什么不回家。”
乐悦不记得是如何回答的。他挂断电话,打个哈欠。
轰炸着电子音乐的吉普车飞快地开过,旋律不成型,却久久不散,空余一段极长极长的忧伤。
然后,一辆出租车直驶到他面前。一抬头,他的老师近在咫尺,看着他,仍然温文儒雅,叫人心折,乐悦贪婪地看住他。
林以诺俯身握住他的手,“回去了。”
“老师,”乐悦停顿一下,说,“我走不动,不如你背我。”
林以诺转身背朝着他,弯下腰去。
乐悦忍不住笑,眼睛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笑意逼出一层泪。他伏在他背上,胸怀抵住他的背,闭上眼睛。有风从耳边哗啦啦吹过,一波,又一波,喷泉池的声音响一阵轻一阵的,像滚珠一样。他就这么睡过去,奇怪,没有噩梦,静寂之至。
醒来时,他看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窗外灰紫色的晨雾汇成了一股跌宕的水流,好像已经是新的一天,那把老吉他已开始它新一轮的演出,那过剩的精力像黑魆魆的壁炉中蹿动飞舞的火舌,没什么能栓得住。
乐悦赤脚踩着地板,打开房门,走下楼。餐桌上的咖啡机正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水声音,淡泊的水汽沉醉地浮在半空。他推开视听室的门,林以诺坐在唱机旁听着格兰特公园音乐会的录音,蹙起眉,眼睛沉郁郁的。
一切景况没有更改,一切都花好月圆。
乐悦走进去,半蹲着抱住他,闷声说,“刚才醒来,还以为这世上彻彻底底净剩我一个人。感觉很糟。”
林以诺抬眼注视他,一时不出声。过一会儿,他轻轻同他说,“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
乐悦一下惊住了,强作微笑,“老师,你在说什么。”
林以诺站起来把他抱紧,轻笑,“我在向你求婚。这个时候你该回答,是的,我愿意。”
他眼睛一阵刺痛,喉咙也堵住了。“不,老师,你是在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