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终于问出口了。他停下脚步,“因为怕影响儿子的前途。这件事宣扬出去,那个孩子以后很难被获准参加国际大赛。”
乐悦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妈妈是不是觉得前途比性命更重要。”
林以诺想说,是。但忽然开不了口。他的情操不比那位母亲高尚,若当事人换作乐悦,或许他也会做出与那位母亲相同的选择。好几年过去后,他才弄明白这真正是一个残忍的选择。
林以诺没作答,乐悦也不继续追问。两个人恢复沉默。
回去后,乐悦跟平时一样利索地做好晚餐。吃完饭,收拾厨房,然后练琴。林以诺赶去VISION。一切无恙。
9
深夜走出VISION,沉寂的路面浮了一层薄雾,缭绕的的湿气透出下雨的征兆。林以诺匆忙赶回去,打开门,大雨刚好瓢泼而下,脆硬的雨点迅速直逼阶前。他关紧房门,又将半开的窗通通关闭。这样恢宏的雨势难得一见,奔放的雨点堕落在窗玻璃上彼此振动,房间里仿佛产生了细微的回响。
洗完澡躺到床上,雨势依旧招摇。白天的闹剧令他很有点不耐烦,那场闹剧显然转移了乐悦大部分的注意力。
林以诺心里面有了犹豫。乐悦原始稚嫩的单纯极容易受周遭影响而造成前途的障碍,这样顾及诸多,根本不能够全神贯注,站上台的人都该充分准备,站稳脚跟的整个过程简直与一场血淋淋的当代战役没有区别,且长期难见分晓。所谓音乐天堂不过是人造的绮梦,万万当不得真。乐悦目前还是一个三心二意的演奏者,所以站上的舞台越高越危险,稍做动作便会硬生生跌下台去。有些人比较幸运,完全不需要千锤百炼,旁若无人的气质天浑然天成。
他很久都没有睡意,翻覆了半晌又支起身翻出身侧随时备用的赛事日程表,上面是近两年各大小提琴国际比赛的日程及说明,一个又一个精心标记的条款统统是他为乐悦制作的目标,乐悦必须一步步按照他度身打造的剧本往前途走。他再一次开始对上面的内容做深究。
乐悦似乎睡得不太安定,里面的房间断断续续传出低低地呜咽的声音,林以诺放下手里的资料,乐悦突然悸怖地尖叫。林以诺一惊,起身冲进里间。乐悦呆坐在床上,黑暗中单薄的身体如影子般无实质的虚浮。乐悦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老师,程功坚持要从顶楼往下跳,我本来想救他的,可是我抓不住他,他就掉下去了。”
林以诺走过去打开台灯,把他抱起来,下巴紧紧抵着他头顶,“这不是真的,程功已经被人救下来了,你亲眼看到的。”边说边用手掌来回抚摸他的背。
乐悦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身体也没先前那么僵硬,只是赖着他,两只手臂勒紧他的背,死活不松手,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老师,我想跟你睡。”
林以诺很不习惯与人同睡,同床共枕时的亲密气味会令他感觉不安全。乐悦擅自当他默许,忙不迭跳上那张大床躺好。林以诺颇感无奈,乐悦已经被他纵容惯了。林以诺躺到床的另一侧,乐悦立刻蜷进他的胸口,一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很快入睡。两个人挤在床的一边,宽阔的面积全无用武之地。乐悦的皮肤散发出温热如小兽般的气息,倒也不觉有生分。他终于迷糊地进入睡眠。
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光白日,室外的阳光闯过窗玻璃的阻隔把百叶窗的斜片切撕成一条条的,由上而下溢射出一道道金光,在房间里铸就成坚不可摧的金色栏杆,将两个人圈在中间。乐悦的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神情还残留着紧张,头发被汗水蒸得湿漉漉的。
接连几天,乐悦仍然囿于不完整的梦魇,仿佛头脑里划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迹,迟迟不得安稳。这之后,乐悦对独睡产生了某种不明所以的恐慌,每个晚上一定要睡到林以诺身边,十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类似于侵占意味的姿势。乐悦的体温仿佛顺理成章地介入他的睡眠,分解了两人之间本就渺小的一点独立。
10(上)
夏季即将结束,那场闹剧的副作用还未完全消退,一再恶性循环,生生不息。
乐悦已经把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全部记熟,记得非常非常牢靠,从头到尾一个音符不错。他的技巧似被迫在瞬间提拔成熟,惊人的进步。但是他的琴音却在同一时间被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灵气和活力,连心智和意志也几乎失去了,如同强制服用镇静类药物后神形呆滞的病患,扭曲而不自知,负担不了现实的责任。
新一轮比赛的日期迫近。林以诺逐渐感觉焦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平息内心的失望实在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乐悦始终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初学走路的幼儿,每走几步就有磕绊,即使他甘愿做倚仗扶持,乐悦依旧不断跌倒,并强留下伤口不做任何复原,似乎以此为乐。他体力有限,只怕不足够支撑他无止境地陪同周旋。
乐悦又在琴上偷装弱音器,以自欺欺人的音量摸索帕格尼尼的旋律。他至大快乐便是永永远远活在这狭窄的几近迷妄的执著里,心目中再容不下其它。其实他对帕格尼尼爱得并不够,否则他会忍辱负重,忍完再忍。
林以诺努力压抑脾气,无奈无效。
“为什么又自作主张拉帕格尼尼,你现在还没办法驾驭他的作品。”
“可是,你说过。”
“闭嘴。”这一次他没有接受乐悦的放肆,忽然之间怒意在体内结晶,他指着就呵斥,“你到底有没有耳朵,你难道听不出来你现在拉的是什么东西吗。如果你拉琴的目的只是想拉帕格尼尼取乐,从今天起我让你尽兴。”他说完觉得无比疲倦,取过外套提前出了门。
走到街上,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慢慢沿街散步。初生的月光倾其所有瀑泻下来,为整条街道抹上了一层蛊惑的青白色,房舍外一截一截城墙的光影憧憧迭起交错成惊心动魄的抽象线条,像一幅巨大的舞台布景。每日重复的途径,平日竟未察觉有这般景致。他一路走,人也出奇地冷静下来。气在头上说的话永远不可以作准,他绝无可能中途懈退,是他亲手推乐悦上路的,这是他们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要求乐悦每一个动作都受他操控,所以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具可以灵活摩擦琴弦的木偶。
晚上回去,乐悦侧脸枕着手臂在餐桌上睡着了。晚餐还好端端摆在桌上。林以诺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乐悦的眉头紧紧地蹙起,整张脸皱巴巴的,看起来委屈得不得了。林以诺不自觉勾起嘴角。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他的脸,“怎么不先去睡。”
乐悦一时还没清醒,半睁着眼睛惺忪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已经诚实地漾开了,“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我在等你吃饭。”完全像没事人似的。在他的性格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