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诺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个人讲和时常做的动作。
第二天,一切又从头开始。
10(下)
这成为他们之间辗转来回反复印证的游戏。僵局在新的时间性中缓慢地解冻。
新的一场比赛设在巴黎市区的一座小型剧院里举行。他们必须提前一天赶去巴黎做准备。
林以诺在VISION向Watteau请假。同以往一样,Watteau没有要求任何理由,脸上也看不出蛛丝马迹,他来来去去,似与他毫不相干。林以诺不得不钦佩此人人格伟大,想必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识破了内情,毕竟没有人可以高贵到对可有可无的角色一再厚待,但一个人若能假装得让人这样舒服,一点不觉有异,那全当他是真的也无妨。
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搭乘到巴黎市区的短途火车前往目的地。
自从大势去后,这是他首次故地重游,还未出发,心神已经瞬息万变,险象环生,仿佛刚从溺落的海里被救起。这次的比赛由巴黎音乐学院设立,百年历史,专门发掘有潜力的青少年小提琴手。他曾经也参加这个比赛。现在明明是回头走,却找不着归路。还不只这些,令他一举成名的就是这个比赛,当时的最终决赛,所有评委起立为他鼓掌。本该被废弃的历史像一根生锈的铁管大刺刺地直插进心里头,根深蒂固,恐怕有生一日都不乏这样的痛苦纷扰。
火车正式启动,林以诺幡然醒悟,才发觉一额是汗。车厢里人不算多,大概空气不流通的缘故,人与人之间越发凉冰冰的,气味清冷。火车从南部田野一路穿行。正值开花的盛季,漫山遍野的花丛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翻滚而过,奔腾不息,放纵得无以为继。乐悦把额头抵着车窗,隔着厚实的窗玻璃看着它们,不时发出啧啧地赞叹声,脸颊被车窗外热烈的阳光晒得绯红,兴奋不可自制。林以诺坐在对面看着乐悦过于天真透明的表情,他并不习惯欣赏这些细微的闲情逸致,瑟缩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太久了,已经断绝了对生活一切附加产物的遐想。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剧院。每一个报名参赛的小提琴手都可以提前适应环境。这座覆没在鸽灰色里的剧院依旧维持着古旧的外表,多少年不变,貌似一种低调,但又自觉自恃,充满骄矜的气势,几乎每一个初登这座剧院舞台的演奏者都会被它慑住。林以诺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那个时候他已经卓尔不群。若想在这座舞台上有恃无恐,就必须拥有收放自如的隐秘的天分。由此可知,将是极大的试练。
11
这个时间相对于光天化日,剧院的轮廓正在浓郁的暮色中颤抖着熔化,投影延伸到远处,极像蒙着双眼蹲在那里的妖魔鬼怪。剧院里面逐渐空落了下来,大多数小提琴手公式化地在舞台上打量一番便草草收场离开,一个个如同被推至众目睽睽下的幼童,带着急欲回避的惶惑,难堪负荷。
整座剧院更加冷硬颓唐。林以诺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直觉性的选择,既隐蔽自己又把握到全局。
安排在乐悦前面上台的是一个本地的小女孩子,一直与母亲手牵着手,还不时凑到母亲脸侧轻声耳语,面容纯净皎洁。乐悦站在她们后面,身体微微有些僵硬。林以诺望见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父母的爱才是永远不会有条件和计较的感情,但乐悦已经得不到。林以诺终究只是转开视线。
轮到那个女孩上台。她拉了一小段练习曲,寥寥一个乐段就与诸多乐手产生微妙的区分。林以诺被她突破的能量一下子吸引住。这小女孩拉琴的姿态非常放松,内核又具备了可预见的爆发力,琴音轻易就渗进人心里去。这样难得的天分。惟一不足便是年龄尚小而不自知,亦不懂得戒持和控制,过于有恃无恐。她放下琴后仍在台上走来走去,对台上一切都有好奇,旁若无人地将整个舞台视作她的游乐场。
意外没有任何预警可循。她的脚无意中突然踏空,在舞台的边缘地带。随着一声惨烈的尖叫,脆弱的身体猛地往前倾倒。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人的神经来不及接受到信号。
林以诺突然看见乐悦飞快地直冲上台,一把拽住女孩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甩到了安全地带,而几乎同时,乐悦的身体完全失重,在空中拐折,后仰着从舞台上狠狠摔下来,摔在硬实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坠落声。
病房如同空洞的容器,过滤掉一切声音。灯光被护士调暗了。乐悦仰面躺在病床上,面部肌肉甚至睫毛都一动不动,胸腔轻浅起伏着支撑住他的呼吸,除此之外生命力微弱得像静态生物。清洗得发亮的白布被单包着他的身体,如裹尸布一般,漂亮的皱褶显出石雕般的硬度,在昏暗的光线中泛起一层珠光。
林以诺在乐悦的枕头边蹲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包进手心。乐悦的手热量足够。那种几近爆破的痛感慢慢消释,他一时竟丧失力气站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装演之中投入的精力,在习惯的负荷下发生了一个真正的嬗变,令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习惯的另一副面孔。他闭上眼睛,无法分清这不可言喻不可视见的感情幼体,因为它并不完整,气质薄弱,不能够使人信任。
乐悦的情况不算严重,轻微脑震荡,没有复杂的后遗症。林以诺靠坐在病房的沙发椅上,这一日耗费了太多体力,实在太疲倦,他坐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12
林以诺睡了长远才自然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天光白日,将近日午。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有清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室内的湿度也调节得刚刚好。乐悦反过来在照顾他。病房里的窗帘全部被拉开来,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半阖着映透出明亮的天色,是一种昆虫翅膀一般的蓝,意态温柔魅惑。乐悦挺直背脊站在阳台上,以右手臂作小提琴的指板练习左手的指法。林以诺支起身体从后面看他,明明长进成熟为大男孩了,动态里却徘徊着随遇而安的小小少年郎的憨态,总学不会疏离的界限,他要他盲目地往前走,他却固执地敏感和清醒,如此奋不顾身,还不带设防。这场意外就此消耗掉了与前途攸关的比赛,损失惨重,显然太过浪费,而乐悦一点也不觉得要紧,大抵无论以后世事如何颠倒转变,他仍旧要固守自己的执拗天真。
林以诺发觉他的耐心格外长久起来,长久到可以这样无限期无休止的退让,简直生出了一种情真意切的错觉,仿佛两人的情感关系在这种不离左右的默契下逐渐强悍过利益关系,所以现状才会如此稳妥,即使遭受质疑,也可以坚不可摧不被推翻。
阳光打在乐悦身上破碎成一片一片,晕眩一般使人感觉神智不清。林以诺被迫眯细眼睛,以免被这浓烈的线条刺中。
在他闪神的一刻,乐悦没任何征兆从他眼前滑脱倒在了地板上。林以诺一惊,腾地站起来,跑过去。是轻微脑震荡后遗留的眩晕。林以诺把他抱到病床上。乐悦有点愣愣地,像睡梦中被梦魇惊醒的样子,眼睛紧盯着手指发呆,林以诺捏住他的手,“这是做什么。”过半晌,乐悦才闷声说,“老师,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