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顾家的案子尚有疑点,朕正在查,会做出合理处置。”崇华叹了口气,深深一拜,“朕先带着沈大人告退了,母后万安。”
太后睁大了眼,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崇华已经带着沈言转身往外去了。
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她从未见过崇华这般公然抵抗她。她始终天真地以为,这个儿子孝顺,心地仁厚,她就很容易控制他的决定,而今看来,是时过境迁了。
她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升起莫名的寒意。
进了御书房,将侍者一律遣散门外,崇华静静走近沈言,认真地问:“母后都和你说了什么?”
沈言睫毛一颤,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太后不过是关心圣上,才有此举,圣上又何必为难臣?”
崇华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指尖挑起沈言一缕发丝,声音有些发颤,“清远,平安去醉君坊的时候,樱桃告诉他,顾氏的案子爆发那日,下了倾盆大雨,你在凤藻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母后却没有见你,”他一分分凑近,两人呼吸相闻,却一个垂着眼,另一个将对方深深凝望,沙哑道,“可是真的?你的体寒之症,是那时候落下的是么?”
“小丫头胡言乱语,圣上也信么?”沈言低笑,揉了揉眉心,“樱桃的x_ing子——”
话音未落,被崇华不由分说揽进怀。
沈言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举在书房这等严肃之地似有不妥,可贪恋温暖的肌肤接受着不断传递过来体温,战胜了潜意识里的理智,便只好任由崇华抱着了。
耳畔带着叹息的声音格外温柔,“清远,朕原本想着,大局未定,旧案未清,不妨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可今日的事,朕不得不承认,朕怕了,怕最终还是和你走散了,朕不想等了……”
沈言迷迷糊糊听着,低低“嗯”了一声,柔顺依偎在他怀里。
“朕想娶你。”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天地万物没了声息,沈言大脑陷入了空白。
他一定是听错了。
崇华好似晓得他的心声,坚定不移地重复了一遍:“朕想娶你。”
沈言愕然,瞧了一眼镂花朱红窗外的天色,只觉此刻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皆是说不出的令人欢喜。
只是……哪里不对……
瞬间想起,因着在顾家身份矜贵,顾家长辈们都将他自幼便当作女儿养的。后来被送进宫,做崇华的伴读,朝夕相对,可谓亲密无间,如今想来,当年种种,他竟也似充当了女子的角色。
饶是如此,那个“娶”字听来仍是总有几分怪异。
他默默地进行着心理活动,崇华却不知他是在计较自己的用词问题,见他沉默,不由得微微紧张,迟疑了一瞬,松开他问:“你不愿?”
顿了顿,轻轻道:“清远,朕晓得,你必然会劝朕理智,可我们就放纵自己一次如何?这几年,朕处处谨小慎微,只这一件,若要被非议,就让他们说去吧,朕于黎民百姓无愧于心。”
沈言眨眨眼,望着崇华隐隐失落的神色,抬袖掩唇噗嗤一笑,忽然一低头,轻轻咬了咬崇华的襟口,含糊道:“臣遵旨。”
第二日早朝散后,南楚高层议事阁的十几位大臣们被召集在一起,随后得到三条消息。第一条,陆侯之子陆承影在西南护驾有功,封为四品忠毅将军,握有兵权,负责京畿治安。
朝臣们不禁感叹,学得好不如生得好,功臣之后,稍稍立个功就封官掌兵,别看人家陆侯去灵州低调养老了,儿子出来一样加官进爵,享高官厚禄。谁让朝廷欠着陆家恩呢。
陆承影跪地领旨,起身后面对无数艳羡目光,嘿嘿一笑,照常对身边官员和和气气,倒不见矜傲。
众人纷纷想,这年轻人,有前途,当然,也有钱途。
紧随而来的第二条消息却将整个大殿炸开了锅。
圣上下旨,公开重审五年前顾氏诬陷卫国公案,任命程老丞相和白静之为主审,六部协理办案。
此案牵涉甚广,无人不知,顾氏乃前朝降臣,归顺南楚后深受先帝重用,顾家独子顾清远却一举告发开国功臣卫国公有谋逆之心,证据确凿,卫国公申冤无效,全家处以死刑。而仅在三月之后,有官员上书道卫国公一家身受冤屈,为顾氏陷害。
彼时先帝拍案震怒,大力清查,情况属实,遂将顾氏全族诛灭,牵连相关的不相关的x_ing命无数,断头台上凝干的鲜血数月不能洗净。
凡是经历那两桩案子的官员,至今回忆起当年情景依然觉得是个噩梦。
而今圣上竟说要重审,莫非此案另有隐情?
第三条消息,却让朝臣们惊掉了下巴。
他们多年不立后的圣上终于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人选却不是靖安王的女儿,而是一个男子!
忧国忧民的朝臣们哭了。无数的难题蜂拥而来,他们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原来生得好不如长得好!
大殿之上只有两个人神色迥异。
陆承影听到消息一刹那,脸色煞白,而靖安王崇沐则是冷冷哼了一声,挥袖出了大殿。
当晚,程老丞相舍弃了睡眠,进宫请求面圣,与崇华深夜长谈了两个时辰,直到蜡烛即将烧尽,程老丞相望着崇华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圣上,唯有一言,老臣请求您三思而行。”
崇华恭敬一礼,“老丞相,朕不日将重审顾氏案,若顾家果真有冤,那便当真是朕和母后乃至南楚朝廷欠清远的,虽逝者不能复生,朕却绝不能允许自己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他。”
程老丞相张了张嘴,哑然半晌,才道:“圣上若心怀愧疚,给那位沈公子一份官职,让他世代享有厚禄也便是了。”
崇华摇摇头,“朕原本也这般想着,可今日之事,朕意识到自己护不了他。”
老丞相讷讷道:“可如此靖安王必然以为圣上是在羞辱于他。”
“朕会尽力安抚,他是朕的叔叔,老丞相不必担心。”
老丞相实在不能说什么了,磕了个头,叹道:“望圣上好自为之。”
崇华颔首,殿门外突然一个宫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见到崇华便要下跪说话,发现丞相也在,步子一顿,面露焦急。
一眼瞧出这是太后宫里的宫女,崇华脸色一变,皱眉道:“太后怎么了?”
宫女顿时顾不得避讳外人,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睛,颤声道:“太后她头痛病又犯了,这次很严重,似乎……似乎神智不清,要……”
“说!”
宫女犹在发抖:“太后似乎是被恶鬼缠身,要自戕!”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如柱倾泻,深宫的一切景致在雨夜里消沉,匆匆赶往太后寝宫顾不得雨势,自己从试图上前搀扶的小太监手里夺过伞,往头顶一撑,连连廊都顾不得绕,提步便踩进水中。
他赶过去时,看到自己素来注重仪容的母后乱了鬓发、眼光涣散,跌坐在地上,周围侍女惊恐地站在她身边,却不敢靠近,紧张地盯着她手中断裂的金钗,锋芒所指正是人最薄弱的咽喉。
崇华咬一咬牙便上前,被侍女慌张地拦住,“圣上,太后神志不清,危险!”
一声惊呼,太后双膝着地扑上前,拽住崇华的衣袖,轻轻道:“华儿,你看到了吗?他们来了,他们都在看你母后出丑,都在等着你母后断气呢……”目光定格在崇华脸上,却又仿佛根本不在看崇华,那飘忽的状态似乎是在看空气中平行移动的气体。
崇华不答话,只利落地一劈手,将那危险的断钗夺过。
身边的侍女在哭,跪在地上,“圣上,太后她白天还好好的,夜里不知怎的,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阵胡言乱语,而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方才奴婢们叫了御医来,太后把御医轰了出去……”
崇华皱眉,果然看到门外御医垂头立着,又四处看了一眼,“母后,你说的‘他们’是谁?”
“卫国公……哀家看见他了,他来找哀家,要哀家和他去……”太后抓着崇华衣袖的手越缩越紧,“还有顾家的人,那个小子,他也来了,他……”目光突然惊恐无比,俶然退后,吓了崇华一跳。
“太后从前可有过类似症状?”
侍女们慌忙摇头,一边磕头一边呜咽:“若果真有,奴婢们岂敢不上奏?”
“你你你不要过来!不要靠近哀家!”尖叫声仍在持续,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平日里那个深居东宫、端庄威严的皇太后。
崇华闭了闭眼,御医忽然走上前,撩衣襟跪倒:“圣上,太后如今病势危急,怕是受了惊吓所致,臣斗胆请求,用针帮助太后暂时恢复神智,也好找到病源进行诊治。”
“准。”
御医又磕了个头,又跪行到疯乱的太后面前,施了一礼,才在侍女帮助下开始施针。
风雨交加的深宫,屋檐角挂着的宫铃疯狂旋转,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清洗干净,还这盛世一个安稳太平。
灯影昏黄,夜色将尽,已是黎明,却因大雨不肯停歇的缘故仍见不到曙光,被安置在床上的太后虚弱睁开眼时,看到床边自己的儿子苍白憔悴的脸。
她微弱地一笑,伸出手,出于母x_ing地想抚摸崇华的脸颊,却被他握住手,低声问:“母后,卫国公和顾家的案子,是不是与您有关?”
太后沉默了。
崇华却分明看到,那眼底闪过浓重的恐惧和杀意。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攥紧了拳头。
他是一国之君,从不畏惧面对这世间诸般y-in暗、蝇营狗苟,可是,唯独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两起惨案的始作俑者。
“他们……都是冤死的对吗?”崇华的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分辨。
窗外昏昏沉沉的,被乌云和雨制造出的y-in霾笼罩着,白昼和光明好似看不到一丝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