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支离破碎
“……出去。”
青瓷落地,茶水尽撒,沿着华贵的毛毯渐染了一滩。
鹰宫俯下身拾起,而后将一杯崭新的推到李尽沙面前:“我先走了,早点睡。”
李尽沙木然坐在位子上,任由对方出去带上了门,而后斜眼瞥着那唯唯诺诺上来打扫的小太监:“拿藏酒来。”
小太监一愣,不敢违抗,立即端来了所有的酒一字排开摆在桌上,而后默默地退去。
李尽沙看着这些酒,笑了笑,端起一坛子就往肚子里灌,仿佛在倒进一个无底洞,不醉不休,即便醉了,也无止无境。
泪水滑落,与那香醇的酒融在一块,没入素色衣衫,他想忘记,忘记这一切,忘记从公孙戎死后开始这一段如梦似幻的荒谬岁月。
蓦然看见拇指上的那红玛瑙,手顿然失了力气,一坛子酒便这么落在地面,溅起碎瓷和酒香,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后退几步,失去重心地靠在木桌上,一下子瘫了下来,握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精致的物件,这个打碎了他所有忘却念想的东西,鲜红得如同那人身上的喜袍。
他推着那扳指取出来,握着的手不停发抖,几次想将其摔在地上成云烟过眼,但终究没有忍下心。他笑了,笑自己终究无法放下,些许即便是再过了多年,公孙律依旧会在他心里有最珍贵和无可替代的位置。
终于无法压抑,他终于可以于无人处放肆地哭出声来——二十二年,即便是在南宫绫身旁的艰难、公孙戎身旁的炼狱、内宫权宦之路上的生死厮杀,他也从未如此绝望过——是以最绝望的,是失去了哪怕只是幻梦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
黑暗的宫中,如同仅剩他一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孤寂如浮舟,绝望如芦苇,下一刻就要被淹没。
直到耳边朦朦胧胧地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报,然后混沌中急促的脚步奔来到他面前,童稚的声音强硬地将他拉回。
“李尽沙,李尽沙!!”
他的视线渐渐清晰,醉眼看清了眼前的天子,李尽沙微弱地笑道:“臣狼藉未收,还请陛下治罪。”
十岁的天子见此,眼泪便这么脆弱地落下来,他跪在地上,小手紧紧抓着他双臂道:“李尽沙,你别哭,别哭……为什么哭啊?!”
李尽沙看着他,一脸哭花,哪有什么大华天子的模样,也不过是个脆弱的孩童。他笑意柔和起来:“那陛下为何哭。”
公孙恪抹了抹脸,哽声道:“就是你……朕看着你哭害怕……是不是因为公孙律……”
见李尽沙不言语,他忽然立起身,怒声道:“朕已经下令明日就把他斩了!将他打你的十倍还回来!!”
李尽沙看着他那幼稚得可笑的神色,木然地混着酒意道:“即便他如此做,臣也甘心。”
“你说什么……你是傻子吗?”公孙恪小脸扭曲起来高声道:“他就是公孙家的败类,与公孙景一起要谋反,还这么对你,死不足惜!”
李尽沙勾了勾嘴角,只觉脑袋昏沉,意识却还是清醒着:“他是这里真正唯一关心过在意过臣的人,即便是为了那种目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公孙恪追问。
“陛下九五之尊,受万千臣民心系,怎会明白?”李尽沙轻声道,伸手去拿起那盛酒的月光杯灌下,自嘲而哂然:“而像臣这种人,才是真正的被孤落、被冷漠,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哪怕只有一点的光火也弥足珍贵……”
“闭嘴!!”公孙恪尖声吼起来,泪水溢满灰色的眼,眼里映着李尽沙的脸:“你说错了,全错了!!”
李尽沙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醉意雪上加霜,带着未知的情绪。
“普天之下,最可悲的人,就是朕。”公孙恪一字一顿,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融入地面的酒里:“看起来谁都关心朕,朕谁都可以相信,但事实上一个个都在说谎,公孙启,公孙煜,公孙景,那些大臣将军,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他们从来没想过朕的感受,全都在利用朕!”
“身为天子的孤寂,总比像臣这样身为奴人的……”
“胡说……朕会被杀死的,杀死的!!”公孙恪瘦小的身子不停颤抖,他流着泪:“朕说过,朕只相信你,可你却不相信朕……”
“朕难道不关心你吗?朕难道没有在乎过你的感受吗?!”公孙恪伸出小手扯着他的衣襟将强硬地拉起来:“你为区区一个公孙律的死如此,难道一点都没为朕想过?那公孙律是要杀了朕,杀了朕啊!!”
李尽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着这些话笑了:“陛下年幼……”
“闭嘴!”公孙恪抓紧他的手道:“朕不小了,不小了!很快的,朕就会长大,就像父皇一样,可以……”
李尽沙眼前朦胧一片,抓着他的手,将手搭在那瘦削的肩膀上,几乎是无了意识地道:“臣会陪陛下长大……君临天下……坐享……江山……”
话未说完,忽放在公孙恪肩头的手一松,身子向前一倾便倒在地上,昏沉的意识如重铅压在头脑上,一片混沌。
公孙恪上去用力要扶起他,惊恐道:“你不要吓朕,快醒过来,醒过来啊呜呜呜……你不在,朕会死的!!朕会被他们杀死的!!”
幼帝的哭声宛若杜鹃啼血,是无知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战栗,动荡着云上的冷月沧然,冰越寒霜雪降。
乱世之启,玉殿泪尽,埋藏了一地死忆的云烟。
当李尽沙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坐在床榻旁的鹰宫,以及一旁侍奉的小太监,似乎是受了对方什么好处的恭恭敬敬,面带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