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并不是夸我的,然我听得有些牙酸。那本仙君是该谦虚回一遭呢,还是仍旧做拽样?
刚扯个笑出来,扶霖便拉了我胳膊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站了站,一点也不给自家弟弟长脸地道:“谬赞了。倒不知你夜半来此,可是也来瞧景色么?”
“非也非也,我哪里有殿下这般的雅兴,”少族长连忙摇手,退了几步,又拎起来他那把剑,侧身瞧着那池子道:“听闻此处有只七彩神鸟,羽毛美丽非常,我便打算着来拔几根,做一遭装饰,与……”说到此处,又顿住了。
若你知晓他这雅兴是蹲在此处等你来拔那鸟毛,不知你还会不会这般热情地与他说道,我有些同情地瞧着那说得乐呵的少族长,只做个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铃央若是知晓你这般费心,”扶霖揶揄道,“想是会很开心。”
少族长又摆手,煞有介事道:“且莫打趣我,万不可叫她知晓的。若是咋咋呼呼地送她倒是不好了,须得隐姓埋名偷偷地送上一遭,女孩子才更容易感动。”
不知铃央感动否,本仙君此时却有些感动。这少族长这般懂事,自个儿将扶霖那y-in谋诡计铺垫得更为顺当了些。
“那确然,她当是极为感动的,”扶霖笑得颇为真诚道。
月头从头顶洒下光时,响起了一声清唳。一阵五颜六色的光闪了闪,那毫不知自己要遭殃的神鸟扑棱着翅膀从池子那头落下,又是一声鸣叫。
“来了,”少族长兴奋道。他拿正了剑,蹲身在温泉池子旁的一块石头后,聚精会神地看那帝江鸟。
帝江鸟并不知晓此处有三个居心叵测的神仙,它甚至连脑袋都未对着我三个转一下。收了翅膀,迈了长腿,长长的尾羽抖了抖,便低了尖尖的脑袋戳进水池子里,又扬起来,砸了砸嘴巴。
“少族长可须帮忙么,”扶霖半真半假地问道。
“不用不用,”那少族长头也未回地摇了摇胳膊。
我便瞧着那少族长提着剑大喇喇地走了过去,神鸟歪着脑袋好奇地瞧他一眼,继而不屑地继续埋头啄水。
我抱着手臂瞧得兴致勃勃,脑子里又想,大半夜的在这处瞧堂堂一族的少族长拔鸟毛,真是不务正业。
正瞧得感慨,便听得尖利的一声凄鸣,眼前闪耀着砸过来一个火球。我一回神,惊地迟了一下,慌忙要挡时,又叫推了一把,趔趄着撞着了身旁的树干,好歹是躲开那火球了。
我未站稳,便听得一旁扶霖沉声:“在想些什么?这般粗心大意。”
本仙君不是你弟弟哪,这斥责的语气真个是入戏。我只站稳了,瞧着那少族长忙着与那只鸟过不去,当是无暇注意我是否话语多了些。
“我是在想,若是他打不过那鸟呢?”我转回头,问了个极为实际的问题。
“你去帮一帮,”扶霖含笑,眼神凉飕飕。
一时未思索,又说了拙劣谎。另一旁那英勇的少族长已然揪住了帝江的尾羽,一手按着拼命挣扎的神鸟,使了力往下拔。看来他打得过那只鸟。
又是一声凄厉的鸟鸣,少族长旗开得胜地攥着一根花里胡哨的鸟毛冲这厢扬了扬手。我忍不住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赶忙缩回脖子,一板一眼地站着。
少族长似乎得了鼓舞,再接再厉,接二连三地又揪了一堆甚为华丽的羽毛出来。帝江鸣叫得低哑,鸟嘴里还吐着火球,只半点伤不着那满腔为了讨姑娘欢心的天真神仙。
他攥了一手的鸟毛,捋了捋,随手解下腰间一个口袋,将那一堆羽毛扔了进去。
帝江鸟终于脱了束缚,一展翅膀冲天而起,颇为狼狈地逃走了。
那七彩的鸟在空中消失了踪影,少族长十分满意地从那厢走了过来,刚要说什么,立时又起了一阵卷叶风。
我无奈地理了把飞过脸前的长发,觉着今晚此处真是热闹。
“淇梁!”未见踪影,便闻得一声女子娇喝,“你又在外头野什么?!”
“坏了!”方才还满脸喜色的少族长一拍大腿,神色立变,匆匆道,“我姐姐来了,我先撤了。”
迈出一步,又转头叮嘱:“切莫告诉她我来过。”话音未落,如他来时一般一阵大风,这位来去如风的少族长不见了踪影。
我缓缓地抬手捡了落在肩头的一片红叶,对这躁动的出现消失方式甚是鄙夷。
“诶,这不是冥界的两位殿下么,”一声娇俏女声。
我转过头,又是一个女神仙,当是那少族长的姐姐。
扶霖停了一瞬,又笑道:“正是。未曾见过仙子,倒是有些惶恐。”
女神仙掩袖轻笑了声,又道:“我是淇梁的姐姐,听他说起过殿下。”
“原是如此,”扶霖又道。
我在一旁有些没耐心,若是待会儿再来个什么,也要再扯一遭话么。然我又开不得口,无趣至极,只好清了清嗓子。
“那我便先去了,”女神仙看我一眼,又对着扶霖点一点头,眼神灵动。
又是一遭尘风,我拍着衣袖,觉着此刻才是我扮作长辞最像的时候,委实不想作出一点表情。
“走罢,”我使劲拍打了一阵衣裳,又理了把头发,心神松了松。
扶霖抬手拍落自己身上也沾的一片叶子,随口道:“你方才好似有些不耐烦。”
若是不刮那咋呼的风,还好些,我心想。
回了冥界进得我那书房时,将门一推,又叫我吃了一惊。
桌子上歪歪斜斜地摊着书本,地上还躺着几本,书架上本院齐整的一列此时散乱不堪,瞧着凌乱极了。
我不过出去一遭,竟还有谁来此偷本仙君的书么?!
我迈进书房门,捡起一本地上横躺着的书册,拍了拍封面。忽而想起,我走之前,是宴宁来我这处,说要瞧一些书卷的。
☆、一枕清霜(一)
我拿着那卷书出了门,喊住了院子里头正勤勤恳恳拿了把扫帚扫地的小仙童:“我同大殿下走后,除却宴宁,还有谁来过么?”
小仙童拄着扫帚皱着脸想了想,道:“未有谁来过。”
没有谁来过,那屋子里杂乱的书卷是叫谁弄的,难道是宴宁么。
“宴宁如何走的?”我又问道。
“走着走的,”小仙童摸了摸子自个儿脑袋,又恍然道,“不过宴宁仙君好似有些慌张,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走得很急,我同他打招呼他都没瞧见我。”
“无事了,”我摆了摆手,转身拎着那本书又进了书房。
我俯身将地上的书卷一本本捡起来,又拍了拍灰,搁在了那厢桌子上。
有些不能理解,宴宁他瞧了几本书,也至于情绪激动成这样么,还将本仙君这摆的齐整的书架弄得杂乱,还是说在书本里头瞧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但身为一个神仙,也不至于这般没出息罢,即便是那书里记了什么妖魔鬼怪,也能吓得心神慌乱,落荒而逃,委实太丢神仙的脸。
我耐心地将书一本本摆回去,又放进书架里,有些来气。本仙君一丝不苟整理的书册,此时叫他这么一翻,好几本又搁错了地方。
我随手翻了翻手上的一卷书,瞧着也是清庙的笔记,其中未见甚么妖魔鬼怪,倒是只记载了些人界尘世的东西,无非是异闻与朝纲年纪大事,普通得很。我粗略地翻了几页,又将那卷书塞进了书册缝隙里。
本是想去瞧瞧宴宁到底是见着了什么,将我这书房弄得一团糟。但整饬好了,因着在涂山折腾了一遭,不免又有些犯困,也罢了,先休憩,明日再去寻宴宁。
这个念头一上来,立时上眼皮下眼皮打架,不住地往一起合拢,我退出了书房,关上门,往屋子里去了。
躺在床上闭了眼睛,顷刻便昏沉一片。
天沉沉地y-in着,明黄的王旗在城墙上头飘着,水墨色的云朵低低地压着,像是压在心口,无端地觉着有些沉闷。
我蹲在城墙上,低头瞧见了自己身上白色的锦缎衣袖,手中握着一杆笔。脑中清醒得很,这眼前的景象何其眼熟,正是许久以前我在人间身死时的地方。
有灼热的气息从眼前翻涌着扑上来,我低了头看,底下是翻滚不息的大火,黑烟与灰色的粉屑冲到脸前,又随着风胡乱地在空中散开消失。
还是十丈城墙下那场焚书的滔天大火。
都已过了许久,我其实未刻意记着此事,不知为何莫名地又入了梦中。
那痴情一片的人间皇帝不在,我手里那杆笔也好好地捏着,未叫我一时不慎落下城墙去。
我从城墙垛子上跳到女墙上,脸上觉着有些s-hi凉,抬头看,雨点子随着风斜斜地落了下来。我伸手瞧着那雨点落在手心里,又在衣袖上染出一个个深色的点子。探出头去看那城墙下,依旧是火光冲天,未受雨势影响。
那个时候,当是未下雨的。
果然是梦。
我看底下那气势汹汹的火焰良久,转回了头。
却有个身影立在眼前,黑色的长发垂在身后,发梢轻轻地被风拂起来。他腰间坠着一块玉佩,鲜红如血的流苏穗子,挽着繁复的绳结,上头红绳拴着一块玉玦,温润的暖黄色。霎时间眼前一切都失了颜色,只余黑白。
我攥紧了手中的一杆笔,从那玉佩上移开目光,立在原地僵住一般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脸眉眼含笑,如东风吹开瘦海棠,他看着我,眼梢都晕着笑意。
我心跳似要蹦到嗓子眼,见着那笑意,又渐渐地安定下去,落到了胸膛里。
是扶霖。
雨仍在下着,那于黑白中分外显眼的玉佩忽而从他腰间松了绳结,坠了下去。
我赶忙伸手一捞,将那玉佩握在了手中,雨水混着顺滑的流苏,有些s-hi粘。我递给他,道:“原来是你。”
他笑着,却未接我递过去的玉佩,摇了摇头,道:“你认错了,不是我的。”
“为何?”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
他仍旧笑着,未语。
我明明见过他身上的玉佩,与这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一厢心里这般想,一厢又慌乱无措。未及我静下心神,眼前扶霖的身影倏尔消失,周遭城墙轰然坍塌,我半声喊来不及,凭空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