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喜欢，爱上，追求，珍惜，都是幸福的连续
但是，最后的结局，真的是Happy Ending吗？
现实里什么样的人都可能被遇上
现实里什么样离奇的故事都可能会发生
但爱情不是一切
为了爱情，究竟可以作多大的牺牲呢？
引子
权志龙记得他妈说过，“那种人沾不得”。
还记得，自个儿特认真地点着脑壳，说“我知道”。
崔胜贤说权志龙好像是个能让他停下来的人，就像航船总会停靠的港口。
权志龙说你这啥意思，我没懂。
然后眼巴巴看着崔胜贤眼里的光亮黯下去。
其实权志龙知道，港口，不就是船走了就空了的地儿么？
别误会，崔胜贤那破船，终是没离开权志龙这偏僻的小港口。
第一章
权志龙头回见着崔胜贤，印象特别得深。
那会儿权志龙刚满18岁，从乡下来城里，他表哥宋柏京给带到城郊修房的工地上干活儿。权志龙太瘦，刚带去的时候工头上上下下直打量，寻思着这瘦了吧唧一小孩儿看着让人严重怀疑丫身份证做假。这能让他干点儿什么好啊？权志龙一看，不对啊，赶紧说了，“那什么……您别看我这样，我瘦是瘦，有肌肉！”说着，弯了小细胳膊憋出条肱二头肌来，工头哈哈大笑，“成！那可就不照顾你了，干活儿跟别人一样，工钱自然也一样。”“嘿嘿……行。”权志龙露个大白牙，笑得没了眼。
那会儿正是夏末秋初，秋老虎咬人、最热的时候。虽然在家也割草放牛种庄稼，可工地上这么重体力的活儿还是头一回干，有点儿吃不消，豆大的汗珠子直往外冒。干了一上午，肚子早开始叫唤了。举手使袖子擦擦脑门儿，听远处有人扯了嗓门儿喊，“吃饭了吃饭了嘿！！！”原先手里干着活儿的立马全放下了，一窝蜂挤了去，围着分饭的师傅。
“才来的吧？”盛饭的时候锅里就剩下最后一点儿，师傅使劲儿掏腾，总算是连锅巴一起，掏腾出了满满一碗米饭。菜也是，连菜带汤水全给权志龙扣碗里。“以后别傻站着了，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你不抢快点儿，当心哪天一不留神就没你饭吃。”权志龙捧着碗，“嘿嘿……好！下回我抢头勺！”
蹲着吃饭的时候宋柏京说去上个厕所。这权志龙还谁都不认识呢，也是真饿了，抱着饭一通猛吃，埋着脑袋连人走近也不知道。等觉得有团阴影罩着自个儿的时候，头顶上响起声低沉的男声：“你们班头呢？”权志龙抬头，看见一男的，戴着墨镜站在自个儿面前。“在……”权志龙扭头找了一通，“好像在那边儿……”那男的顺着权志龙指的的方向望了望，又低头，隔着大墨镜笑笑，“谢了啊。”抽腿走人。
权志龙看着土灰地，愣头愣脑地点头，“不用谢”。当然啦，人家早走到背后去了，压根儿就没看见也没听见。那人不是笑着呢吗？可权志龙怎么觉得，觉得……呃……挺吓人的呐……
“喂！”后背一记化骨绵掌，权志龙一抖，宋柏京劈头就问，“那人跟你说啥了？”“问班头在哪儿。”“哦……”宋柏京又端起饭碗来继续吃，塞了满嘴含含糊糊地说，“你知道那是谁么？”“谁啊？”“崔总，就给我们发工钱那公司的老总。”“哦。”“那人以前道上的。”“哦。……啊？啊？！”“啊啥？”“呃…… 没啥。”权志龙自个儿在心里掂了掂，难怪……那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啊……
碗里的小山坡已经被夷为平地，低头继续挖！
权志龙都18了，20岁怎么也该盖房娶媳妇儿了吧？努把力，估计两年还是能存够钱的。那时候，他就是这么计划的。也没为什么，理想长啥样他也不知道。他就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是以盖房娶媳妇儿作动力的，他也不例外。想想以后能住新房娶新媳妇儿再生个娃，晒点儿太阳流点儿汗被蚊子咬两口算啥，是吧？嘿嘿……
第二章
工地上干活儿的都是粗人。说白了，都不是文化人儿。权志龙也没得例外。学上得少，上学时候也没把心思放在书本上，自然啦——“没文化”，说的就是权志龙这样的。再说了，这也不能怪他。家里从上到下，就没一个读书的料，从这“没文化”上来看，权志龙倒当真是他爹妈的崽儿，而不像小时候他妈告诉他的那样——“你是从咱家四亩水田边儿捡来的”。
扯远了。回过来，继续说权志龙进城务工以后的事儿。
工地上干活儿的都是粗人，可往上走，建筑公司就不一样了。至少18岁的权志龙是这么认为的。自己和表哥是最底层的，叫民工，民工上头有班头管着，班头上头有项目经理管着，项目经理上头……好像就是那天那个谁，那个……隔着墨镜也释放杀气的……崔总……都过了一个多月了，兹要一想到那个人那气势，权志龙还止不住要哆嗦。
权志龙不知道，那样的人可以用“不怒自威”这个词来形容，当然了，这很正常，他没文化嘛。
上头管着权志龙的那些人里，权志龙没有特别喜欢的，只有顶讨厌的。讨厌那项目经理。虽然，人家是个文化人儿，可权志龙打心眼儿里讨厌丫。时不时跟宋柏京在背后吐丫唾沫：“呸！什么东西！不就是多啃几年纸吗？！眼睛长脑袋顶上了，他以为他谁啊？！”
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好歹是个本科毕业生，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啊。再说了，下头这帮子民工，整天脏兮兮地，夏天也四五天才洗一次澡，放眼望去就不想走近，怕有味儿。而事实是，的确有味儿！
眼看着就过中秋节了，晚上下工之后，权志龙躺床上跟睡下边儿的宋柏京穷聊，手里一边还拿着大蒲扇赶蚊子。以前总听宋柏京说工棚板房是“夏热冻冷”，这一个多月下来，权志龙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夸张，真是要热得人直想扒掉一层皮。即使已经入秋多时。
正聊着，班头忽然一掌拍开了门儿，“出来出来！经理在院儿里，好像要发月饼。”说完退出去，又大掌拍上隔壁的门儿，整个二楼的人都被喊了出来，三三两两地往下走。
“今儿个文化人发善心了？”领了月饼又各自回房间的路上，权志龙打了个呵欠，问。“你以为？这种东西又不是他说给就给的，那得崔总说给才给。”宋柏京往上提了提大盒子月饼，得，今年遇上这崔总挺大方啊！权志龙喃喃地，“那个人啊……”那么吓人一人，怎么这么……这么……呃……语言匮乏了，想不出词儿来形容了，不过，一大盒月饼，还放一天假。“
“你放假干嘛？”关了灯，宋柏京忽然问。
“呃……你呢？”权志龙还真没想这茬，说回家吧，一天哪儿够呢，那……能干嘛呢？
“给你妈打个电话呗。”宋柏京又说。
“哦……”
“白天去市区转转？”
“嗯……”
“晚上下馆子吧，嗯？”
“……”
“志龙？”
“……”
“睡了？”
“……”
“呵……小屁孩儿！”
第三章
眼前的女人抹成个血盆大口，头发烫成大卷，半拉黑色半拉屎黄色的头发垂在胸前，透明的纱质花连衣裙下面是透明的黑色丝袜，脚塞在凉鞋里，脚趾头绷在丝袜里歪出了鞋子。、
权志龙从上往下打量，耳朵里飘进宋柏京的话：“志龙，这是我女朋友，姚艳。”权志龙又再从下往上打量，宋柏京又说了：“艳艳，这是我表弟，权志龙。”
“嫂子！”权志龙话一出口，那女人一个媚笑，“呵呵呵~志龙是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宋柏京往里挤了挤，“真是可爱！几岁了？”“十八。”权志龙的眼睛被牢牢吸在女人坦开的领口上。一条大沟哇……
宋柏京抽了筷子筒里一支竹筷，说时迟那时快地给了权志龙一筷子脑袋。顺手筷子落桌上，一把搂了姚艳的腰，女人身子一软，使小拳头轻锤宋柏京的肩，“讨厌~~痒~~~~”权志龙刚端了水就一哆嗦，洒了一桌。宋柏京挑眉，“你嫂子漂亮吧？”“呃……漂亮，漂亮..”暗自呼了口气儿。
权志龙也没什么文化，更不晓得穿衣服有什么讲究，常年就汗衫加裤子，冷了长裤加外套棉衣，热了就脱了外套留件汗衫换短裤。再热就再脱，穿马甲。再热……再热就不穿，露小排骨过夏天。宋柏京不一样啊，时不时给自己搞套西装穿穿，再把头发折腾折腾，染个色打点儿摩斯造个型。那时候宋柏京进城了，权志龙还是乡下地里一放牛娃儿，谁都不知道，权志龙那时候特疑惑：难道，城里人都这打扮？！那还真……怪……
这疑惑一直到，一直到现如今宋柏京带着权志龙进了市区，在小巷里冷饮店坐下的一路上，才算半解开。城里人……好像头发都没打摩斯啊……权志龙闷头咬吸管，他……那个崔总……现在想想，好像也没打摩斯嘛……
吃完冷饮出来，姚艳非说要给权志龙买见面礼。权志龙推手说不用了，宋柏京倒不高兴了，“你嫂子要给你买你就别推了，都自己人”，转脸笑得脸都快开花儿了，“给买啥好呢？”姚艳想了想，“嗯……衣服？”“成！你眼光好！你挑！”这说是给权志龙买，可主角儿愣是好像成了透明的。看俩人手拉手走前头，权志龙满脑子都是他表哥那句“你眼光好！你挑！”
这城里可比工地上好啊，人多，楼多，还都是修好了的。权志龙左顾右盼地跟着走，可市中心商业街着实人多啊，一个回头，前头手牵手的俩人不见了。这急得，头直冒汗。这可怎么办？！打手机？宋柏京倒是有个手机，可自己没有啊……权志龙愣在原地，四周也没有警丵察，好不容易瞥着俩穿制服的，懒懒散散在一铺子里来回踱步，可……权志龙走近了去，才看人家臂章上写着俩字儿——“保安”。
转身又下了台阶，扭头望，大招牌写着“双胜银行”。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看见对街有个杂货铺，上面墙壁上插着个小招牌写着“公用电话”。可算是找着啦！抬腿就往对街跑，刺耳的一声刹车，权志龙吓得跌到地上，司机伸头出来就骂人，“X你M的！你TM不想活啦？！”权志龙着实吓着了，忙起身“对不起对不起”，退到路边上。
司机缩了头回去，车子再次发动，银色车身掠过身前，权志龙抬头看见后车窗上映出自己脏兮兮的脸。
第四章
权志龙扭头一路目送车子开走，谁知道，车子开了一截忽然又停了，紧接着往后倒车，一路响着喇叭刚好停在瞪大了眼睛的权志龙面前。车窗开了，竟然是他……“崔……崔总……”权志龙结结巴巴开了口。
车上的人隔着大墨镜，拉开嘴角冲权志龙笑，“你是那天那个小鬼吧？看来我没记错。你怎么在这儿？出来逛？”
偌大的城丵市不比乡下，走三步点个头，都是认识的。权志龙跟宋柏京两口子走散了，正急的当口居然遇上了一个认识的人儿，心里吼了句“缘分呐！”可嘴上只是怯怯说：“嗯，跟表哥走散了。”脑子里跑着表哥宋柏京说过的“这人以前道上的”云云。
大墨镜依然，笑还是那么笑，杀气不减。权志龙低着脑壳，头顶上都能感觉出那人的……杀气啊！！！“嚓”地一声车门锁开了，崔总丢了句，“上车吧。”权志龙一抬头，“啊？”“上车，上车再说。”然后吧，权志龙就像着了那人的道，一面寻思这上车是要干嘛，一面拉开了车门。人家往左边座位一挪屁股，权志龙坐了进去，关了车门。
崔胜贤吩咐司机开车，报了个地名儿，权志龙在心里感叹说这人声音真好听啊。目光定在前座椅背上不敢扭头看他。车里明明吹着凉风，权志龙还是觉得热。“
你没什么事吧？陪我去吃饭，没问题吧？”“吃饭？”权志龙在估摸现在大概几点，肚子一声咕唧，得，大概是真到饭点儿了。“你看，你也饿了，正好我也饿了……”那人言下之意，权志龙就再没文化那也还是听得懂的，“哦。那可是……我好像得跟表哥说一声……”权志龙心里七上八下的，崔总肯定是有手机的，可……
这小子……说话还挺有分寸。崔胜贤愣了半秒，伸手在怀里掏出个东西，递到权志龙眼前。眼看那小子傻傻低头看看裹着皮衣的手机，崔胜贤才又收回手来，翻开皮套，“我帮你打？”权志龙慌忙夺过手机，“不，不用了，谢谢！”两手抱着手机拧着身子哈腰。
等到打完电话换回去的时候，又是拧着身子哈腰说谢谢。崔胜贤拿回自己手机，“你叫志龙？”“嗯。”权志龙手撑着座位，也不往后靠。“姓什么？”“权，权志龙。”“哦……”崔胜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空气凝成一团，沉默有点尴尬。可这尴尬大概是权志龙一个人的，崔胜贤气定神闲地看着左侧窗外，车里放着广播时事新闻。
权志龙也把头扭向右边，看着车窗外。看上好一会儿了才突然“啊！”了一声，崔胜贤转过头来，“怎么了？”“没…… 没什么……”原来这车窗外头看不到里头，里头看得到外头啊……高科技啊……这么说……他……他刚才在车里是看到我了？！权志龙回想车窗上映出的自己脏兮兮的脸，抬手使手背抹脸。“别抹啦，再抹也是花的。”那人气定神闲。“你看看你那手。”权志龙真就拿下手来放眼前一看，哎哟！那个脏……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拧着脑袋更是不敢偏过去让人看见了。崔胜贤看着他红透的耳根，隔着墨镜不出声地笑。
第五章
在此之前，仅次于在此之前，权志龙一直以为，像崔总这样的人，应该进的是大馆子，那种，看看菜价就能吓死他这种小民工的大馆子。权志龙一路上觉得抓心挠肝的紧张，但那也就是，在此之前。
现在，环顾四周，一颗苍蝇飞啊飞，大婶从染成油黄的围裙兜里掏出个苍蝇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死一只苍蝇在桌面上，又使抹布赶下桌，权志龙，反倒是舒了口气不紧张了。
点了几个家常小菜，崔胜贤扯了卷纸擦擦桌子，狠命擦一回，纸就黑了，脏得要命。可这崔总……权志龙眨巴眨巴眼睛偷偷看对面这男人低头仔细擦桌子的样儿，觉得挺奇异。
崔胜贤大概擦了擦桌子，这种地方，怕是陈年老油桌，不可能几下完全擦净。取了墨镜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巴巴望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一闪光亮，迅速避开了自己。崔胜贤笑笑，“我还是觉得这种地方的菜好吃啊……”说完若有所思的撑着下巴。权志龙望向一边，真真觉得这人挺奇怪——我也没说这儿不怎么样啊……更何况，权志龙自打进城起，到现在，也还没下过馆子呢。
菜上了桌。崔胜贤抽了双筷子递给权志龙，自己也拿了一双，“老板娘！饭！”权志龙抬眼看他，他的睫毛真长，眼睛真好看，声音真好听……啊……饭来了，两大碗，满满的小山丘，就是米挺黄，挺糙，崔胜贤满足地搓了搓手，抬头，“吃啊！” 权志龙噌地红了脸——呀……他的眼里放出光来了……“哦哦。”嘴里含糊答应着，捧起碗就刨，当真是饿了。
宋柏京说，月饼和钱，得是崔总说了发才发的，那……“那个……”权志龙咬着筷子。“嗯？”崔胜贤闷头刨饭，也不抬眼。“那个……”“什么？”这欲言又止的，惹的人还是抬头了，“菜不合口吗？那你点几个？”“啊！不是不是，不是的……”权志龙可劲儿摇头——这可比大锅菜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啊！
崔胜贤拿起勺子替自个儿盛了碗汤，打个嗝，喝了一口，“诶……老了……想当年，我可是很能吃的，一顿饭不到四五两米饭可是不够的。”说完端起汤到嘴边又啜了一口。
“四五两？！这么多？！”哇这人真厉害！权志龙一脸羡慕，“我小时候太瘦，也吃得少，我妈没少嫌弃我呐……”崔胜贤喝完了汤，放下碗，抬眼打量权志龙，“啧……真的……”伸手捏权志龙手腕，轻易就一把抓了，还空出半个大拇指，“太瘦了太瘦了，这可不行，得补！”
他抓着权志龙的手腕，权志龙觉得那温度像条毛毛虫，窜了自个儿一胳膊，可也不是恶心，是……是舒服……舒服得整条胳膊，连着后背，都竖起了汗毛……
崔胜贤抓着权志龙的手腕，细得太过了，这样的小孩儿，怎么能做得了那种粗活儿呢？一时间崔胜贤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晃了神，心跳慢了一拍似的，险些停摆。
第六章
“你妈跟你说啥了？”宋柏京枕着一只手靠在床头，另一只手接过权志龙从上铺递下来的手机。“说她挺想我的。”权志龙缩回了脑袋，床铺发出“吱呀呀”的朽声。“还有呢？”“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权志龙在上头，隔着床板悠悠飘来答话。“……”宋柏京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脑袋，斜向上朝权志龙又问：“你刚才跟你妈说的那是啥？”“呃……”权志龙也枕着脑袋，“这个……”
权志龙跟他妈说，听宋柏京说，他们老板以前是道上的，还说，怪不得一直觉得他跟别人不咋一样。然后，他妈说，那种人咱们沾不得。宋柏京问的就是权志龙他妈这句话，权志龙那截他是听着了，唯独听不见电话那头权志龙他妈的话。
权志龙枕着脑袋，“这个……”一想起他们崔总那双眼睛，那睫毛长长的……那抓着他手臂随着爬上来的像虫子似的酥麻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忍不住一哆嗦，“我妈说，那种人沾不得……”
这话一出，宋柏京也默了许久。俩人都没说话，权志龙想来想去，又开了口，“你说，我妈为什么那么说啊？”随后又低声嘟嘟囔囔地，“那种人？哪种啊……”权志龙满脑子问号，那种是哪种，道上的人？道上的人都是哪样啊？电视里那样？可那个崔总怎么……不太一样啊？
笨脑子就是不能想事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宋柏京再想起来要说什么的时候，喊了声“志龙”，才发觉，上面那人已经睡着了。“唉……这小屁孩儿！也不洗脸刷牙！”起身关了灯。
……
宋柏京发现权志龙真挺邋遢的，累了爬上床倒头就能睡，鞋子蹬掉，臭袜子蹬一半儿，衣服裤子也不脱，当然更别提洗脸刷牙了，就那么就能睡。很多时候宋柏京也只能摇摇头，到底是个农村娃，生活习惯好不到哪儿去，和自个儿刚开始才来的时候一个样。想归想，还是每回都耐心地帮他稍微拾掇拾掇，干活儿歇着的间隙不停给他灌输“要讲卫生，个人习惯要好”林林总总。权志龙起初还是听的，听了也照做，可没几天就又旧病复发了，宋柏京简直拿他没辙。
权志龙觉得自个儿最近结实了许多，每天干的活儿都是重体力活儿，饭量见长，据宋柏京讲，个头儿似乎也窜了一截。过没多久就冬天了，冬天过去差不多一个多月，宋柏京兴致勃勃买了新衣裳回来。
他们俩那间房的出门口墙壁上有大半片儿镜子，每次宋柏京出门约会前都要在镜子跟前站上好长时间，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扯扯衣裳，臭美劲儿让屋里权志龙总笑话他。宋柏京就总说，“你懂什么？恋爱中这是正常现象，合着你愿意自个儿一副穷酸相去见你相好的啊？”权志龙咋舌，不就个姚艳么？不怎么好看嘛……想想那次见面那身行头，唉……还不如我们崔总呢……那睫毛……又长又密……
想一半儿卡住，自个儿被自个儿吓出病来的，就是这会儿的权志龙。怎么会拿个男的跟个女的比漂亮？他敲敲脑门儿，别是坏了吧？话又说回来……
“我走了啊，圣诞节陪情人儿去！”宋柏京在外头，余音越来越远，钢板楼梯被踩得脆响。权志龙不搭理。——话又说回来……真挺久没看见他了呐……
第七章
圣诞节是个什么节日权志龙还真不清楚，自己周围的人，好像除了表哥宋柏京，都没人过什么圣诞节嘛。圣诞节就是要和情人在一起的吗？百无聊赖裹在被子里躺着，表哥的情人，那个姚艳，其实还是不错的嘛。
摸摸枕头下面小小的硬块儿，是姚艳给的见面礼。那天走丢了，本来说置办行头的，姚艳后来给买了手机。虽然表哥那个手机屏是彩色的，自己这个只有蓝色的屏黑色的字，不过，姚艳的确是好的。
想到情人，崔总有没有情人呢？权志龙握了握手机，应该比姚艳好看吧？崔总都那么好看……
上回公司里来了几个女的，穿的衣服一看就挺贵，戴着安全帽跟在项目经理后头，在架着脚手架的水泥墩子下头来来回回地看，项目经理一会儿抬头指指上头，一会儿回头笑得脸能开出朵花儿来。宋柏京暗暗凑到权志龙耳边，说：“看！丫就是个色鬼！看见女的脸都笑烂了！”
那拨女的从权宋俩人身边走过，那个香香的味道，挺好闻的，权志龙从小鼻子灵，估计这会儿让他闻到，都一样能马上认得就是那天那种味道。
啊……扯远了。
那拨女的路过的时候，权志龙听到后面两个在说“是啊，崔总本来要来的，唉……”“就是就是！我还想近距离看看帅哥呢，唉……”
那时候，权志龙就又想了想，哦，崔总的“好看”应该是帅。女的都喜欢他，都想近距离看到他。每次想到那两个女的说的话，权志龙都忍不住，当时就差点儿说了，“近距离？多近？抓住手臂算不算？”权志龙当然不是女的，可权志龙觉得，自己也是喜欢好看的崔总的。她们“唉……”的时候，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
权志龙他们住的板房，按宋柏京的说法，真是冬冷夏热。电压不太好，也不能用什么电热毯电热炉，再说，那些也挺贵。来城里的第一个冬天，权志龙晚上睡觉是靠热水袋取暖的。权志龙的手脚慢热，冬天就时常是冰凉的，晚上睡觉，贪暖和的他会拨开热水袋的绒袋子把脚直接往胶皮上放。
可是，大概人就是不能贪心啊……权志龙盯着一脚大泡，眼泪汪汪，疼得呲牙。宋柏京皱起眉头，问：“你每天都把脚直接伸进去的？”权志龙点点头。“活该！”宋柏京跳下床，穿外套，“你等着，我去请个假，带你去医院。”“哦。”
宋柏京走了好久都没回来，权志龙憋着泡尿，快憋不住了。怎么办？公共厕所在院子那头啊……不行，还是得去……尽量不碰着脚，抓了裤子套上，简单穿了件毛衣，忍着疼踩梯子下来，一脚穿袜子，一脚光着，勉强塞进棉拖鞋里，推门往外走。
蹦一段儿到楼梯口，小心翼翼扶着扶手往下一步步挪。大冷的天儿，风一吹，再厚的毛衣也是满身孔，权志龙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权志龙？”
顺着那低沉的男声扭头望过去，“崔……崔总……”权志龙埋头看自己穿的毛衣都褪了色，线头往外凸着，估计就着手一扯就能拆了这旧毛衣。再低头，脏兮兮的棉拖鞋……
一双皮鞋停在棉拖鞋面前，低沉的那声就在耳朵边儿上，“挺远的我就看见一个人走路不方便，没想到是你。怎么了？受伤了？”
第八章
权志龙真不想说他自己这是怎么了。说热水袋给烫了一脚大泡？他不想说，真丢人！“呃……”支支吾吾地低着头不看人。那人弯了腰，又蹲下去，手捏了权志龙的脚踝，另一只手去拔开棉拖鞋，“你这是……烫着了？”“嗯……嗯。”还是丢人了，可别问是怎么烫的啊……
“怎么烫成这样了？暖水瓶炸了？”崔胜贤把权志龙的脚轻轻塞进棉拖里，站起身来。“唔……差不多……”回答还是支支吾吾。“走。”一把抓了权志龙的手臂，“去医院。”“呃……可是……”
“走啊！”崔胜贤回头，权志龙抬头，看他抬头纹很深很多，眼睛瞪起来，有点可怕。“能不能……能不能先去上厕所……”权志龙越说越小声，头越埋越低。手臂被抓着，他手心好热，自己的脸，也好热……
不要崔胜贤扶，权志龙一步一瘸地进了公共厕所，崔胜贤看着那个即使裹在厚毛衣里也依然单薄的背影，拉开嘴角，皱着眉，笑。
……
“那个……崔总……”权志龙欲言又止的。
“怎么？”崔胜贤握着方向盘，也不看旁边的人。
“呃……我想给表哥打个电话……”权志龙捏着安全带，手指抠着，“可是手机没带……”
崔胜贤下巴磕指指下头，“呐，我口袋里，自己拿。”
权志龙伸手过去，在崔胜贤上衣外口袋里捞了，没捞出来。
“不是，不是那个口袋……”
权志龙又抽出手来，那是裤子口袋？伸手在崔胜贤裤子边儿上摸了一道。没口袋诶……
崔胜贤捏紧了方向盘，“不，不是那儿，是上衣，上衣里边。”
权志龙抬头看看崔胜贤，“里……里头？”
“嗯。”崔胜贤抬了抬左胳膊，外套内袋露出来一点，“左边，拿吧。”
权志龙扭过身子，左手撑着座椅，被安全带捆得紧了不太方便，崔胜贤靠过来一点，权志龙手伸长一点，穿过崔胜贤一双胳臂下头，在上衣内袋里掏出来那个穿着皮衣的手机。
握着手机坐回来，脸上火烧似的，隔着冬天的衣服，那个人身上都散发出热量来，稍稍靠近便烤得权志龙红了脸。
“喂，表哥。请到假了么？”
“你还在那儿？”
“哦……那……可是，我已经出来了啊……”
崔胜贤偏了偏头，“怎么了？没请到假？”
权志龙点点头，眉头皱起来。
刚好是小路，靠路边停下，崔胜贤拿了手机来放耳边，“喂，嗯，你叫那个谁，那个你们项目经理听电话。”
“喂，是我，崔胜贤。那个权志龙，你放他假。”
“我怎么知道多久？医生说多久就多久。”
“不用你操心。就这样。”
挂了电话，把手机收回上衣内袋里，余光里权志龙看着自己，懵了。扭头微笑，说，“请到假了，放心吧。”
刚才打电话的……崔……崔总……好可怕……余下的路程，权志龙屏气凝神不敢吭声儿。气场……气场……杀气……杀气啊……权志龙都快忘了崔……崔总……是有杀气的。谁让他在自己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么地温柔……温柔？忽然又想到他妈说的“这种人沾不得”。沾不得……那现在这算是沾了还是没沾啊？手心里忽地又热了。
第九章
等到了医院，权志龙在诊疗室里坐着，崔胜贤跑上跑下地忙活。权志龙心里别扭死了。怎么说那也是个总啊……挺……挺怪的，这样。
等着崔胜贤的空当里，宋柏京打来了电话，说项目经理解了崔总电话脸儿都绿了，又问权志龙，说你怎么总这么巧遇上崔总啊？权志龙支支吾吾地，“是啊……怎么总能遇上他呢……”宋柏京默了一会儿，也没再说什么。
挂了电话，权志龙看着自个儿的脚丫子被包了个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个粽子，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怎么？还很疼？”崔胜贤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还……还好。”
“走吧。”崔胜贤一手伸过权志龙胳膊下就把人搀了起来，“能走吗？”
“嗯。”权志龙低头瞅瞅自个儿身上厚实的衣服，再瞅瞅崔胜贤的，小声问了句：“崔总，您穿这么少，不冷吗？”
崔胜贤不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抬头笑了，“不冷。”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崔胜贤搀着个伤员，把人搀上了车，关了车门。关车门的声响震得权志龙胸口抖上了好一会儿，手臂内侧里还留着被大手捏握的余感，权志龙心想，他的手，真暖……
崔胜贤坐进驾驶室，扭头看了一眼，欺身上去伸手拉了安全带替权志龙扣上，“饿了吧？先吃饭。”也不等人回答，自说自话地发动了车。权志龙没应声，可暗暗想，自己刚才是正惋惜呢，现在这又是松了口气儿。这……这是不想他立马就送自个儿回去啊……权志龙觉得头疼，有点儿乱。
靠着椅背，车开得平稳，也不算太快。渐渐地，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再睁眼，天花板不是熟悉的起了皮的白石灰，而是……权志龙猛地坐起来，这是……手里抓着的被子滑滑的挺舒服，室内很是暖和。掀开被子，这才看见自个儿身上穿着的，也是和被子一样滑滑的舒服的衣服裤子。
鞋子不在床边，权志龙便赤脚踩下地，半蹦半瘸地开了门，听见有极小声的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什么……音乐？是电视么？循着声音走，竟然看见崔……崔总……靠在沙发里闭着眼，大概是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单衣，这么睡该感冒了吧？脚丫子不利索，慢吞吞地又从客厅到卧室，抱了被子再走出来，权志龙把被子轻轻覆在沙发里的男人身上。
被子光滑的缎面刚碰上崔胜贤的手臂，就见他倏地睁了眼，同时一手拽过权志龙，反手将人按倒在地。
权志龙“啊”地一声喊，肩膀一阵惊痛，崔胜贤这才惊觉地立马松了手。权志龙只觉得肩膀疼，手臂没了力气。崔胜贤扶他起来，坐在沙发上，拿捏着手臂查看，忽然一拉一紧，权志龙疼得嚼泪，“嗯……”倒抽口气儿。“你动动？”权志龙轻轻抬了抬胳膊。“嗯……还好，只是脱臼了。”崔胜贤这也才舒了口气儿。
松了气儿，崔胜贤低头便皱了眉头，“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
“没有鞋……”
“哦！对！我忘了……”崔胜贤走去玄关鞋柜抄了双拖鞋回来，蹲下身给权志龙套脚上，一边轻描淡写地唠着，“这几天你就住这儿，我已经跟你表哥说过了。”
权志龙好像没听明白似的，眨着眼看崔胜贤，谁知遇上他抬头，俩人眼睛刚好撞上，崔胜贤愣了一愣，站起身来，“饿了吧？先吃饭。”说着便往里头走。
权志龙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犯楞。这句话今儿一天之内就听同一个人说了两遍，一模一样，一个字儿都没改。待到人都走没影儿了，才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
他又想起他妈说的“这种人沾不得”..这又是怎么总是和这个人沾上边儿了呢？
第十章
权志龙觉得自个儿胖了。他就不明白，怎么宋柏京口中的“道上的崔总”会对自己照顾得那么周全。从小到大，就是他自己老娘，也不过就那样。蹲下替自个儿系鞋带儿的事儿，除了现在——权志龙低头就看见男人正替自己绑着鞋带儿，另一边脚丫子依然捆得像个馒头——他楞是想不起来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其实吧……权志龙从小被养得粗，也没那么娇气。这崔胜贤一伺候，小两天了，权志龙依然不适应，骨子里觉得拔凉。可别是另有所图啊……可晚上躺在崔胜贤家舒服的大床上，权志龙翻来覆去地也想不出来——自个儿，一进城务工的农民，能有啥可图的呢？
……
换药的时候医生拆了权志龙脚上的纱布，说情况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好。崔胜贤一脸放心了的神情，权志龙也挺高兴的。就是纳闷儿，按说一个公司的总，甭管是不是“道上的”，怎么说也是一总，应该挺忙的啊。可崔胜贤好像不用上班儿似的，整天在家待着。前前后后地伺候着自个儿，跟个保姆似的，权志龙不习惯，很不习惯！
洗澡前崔胜贤要扯长长的保鲜膜把权志龙的伤脚裹个结实，外面还里三层外三层套上好几个塑料袋儿，反复叮嘱“不许碰水”，然后不顾权志龙反抗，楞要把人横抱了轻放在浴缸里，脚搭在外沿上，才再回头“不许碰水，洗完叫我”，最后出去。
三餐也是，定时定量，并且按照崔胜贤本人的话说——清淡营养。好吧……权志龙真觉得自个儿胖了，以飞快的速度，长起了小肚腩。虽然每每崔胜贤往权志龙碗里夹菜时候都说“你太瘦了，多吃点儿”，又或者煲好各式汤水，时不时就从厨房端出一碗来，“喝了，这个对身体好”。
诸如此类林林种种，权志龙觉得，自己得问问这个人，干嘛要对自己这么地……他当然不晓得可以用“无微不至”来形容啦。
……
权志龙抱着遥控器窝在沙发里，脚跷起来搭在软皮矮凳上。崔胜贤接了个电话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儿，抱着抱枕坐在沙发里眼泪汪汪地把鼻子嘴巴蹭到抱枕背后。
“怎么啦？”崔胜贤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这弟弟怎么能这样呢……”权志龙干脆吸了吸鼻子，作势就要往抱枕上蹭，想想又停住，拿起手背要蹭，一张纸巾就已经递到跟前了，伸手接了擤鼻涕，那人又从他手上拿走，扔进垃圾箱。
原来是电视里家长里短的事儿，两兄弟为了一女的撕破了脸，最后弟弟找了人把哥哥捅了。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监狱，哥哥躺在病床上说“咱俩还是兄弟……”
崔胜贤扭回头，一脸无奈地，犹豫着伸了伸手，揉揉权志龙头发，“这不是挺好的吗？哭什么？”
权志龙盯着电视，说：“反正我才不会为了个外人就跟自己兄弟撕破脸，更不可能捅人！”
崔胜贤盯着他不说话，轻叹一口气他没听见，微笑起来他也没看见。
第十一章
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个儿的狗窝，在权志龙小心翼翼向崔胜贤提出想要回去宿舍的时候，崔胜贤当然是明白的。自己这里再好，自己对他照顾得再周全，也不会有他自个儿地方舒心。
崔胜贤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遇上权志龙，他便越发怀念起当初狭窄脏乱的平房小巷，蜂窝煤炉灰夹着猫屎臭飘散在空气里。小巷尽头漏雨的屋子是他和李胜利的家。
想起李胜利来，崔胜贤鼻腔酸堵，眼眶发热。权志龙锁着脖子看他红了眼眶，声音细小：“我只是想，也快过年了，得跟表哥一块儿回老家……”
崔胜贤这才又笑了，“那过两天再去医院看看，能拆了纱布再走最好，干什么也方便。”
“哦。”单音节词里掩饰不住的明朗。曾经，李胜利也和眼前这个人一样，单纯。应该要得到最好的保护的，珍贵的单纯。
……
娃养得粗就有一好处——耐折腾。不管是真疼得厉害不厉害，也不管是不是保护得好、各式补汤上得合适，反正权志龙半月就基本好全了。医生说这伤养得挺好，连疤都没怎么留，顶多也只有脚背上皮儿的颜色跟别处还不大一样，估计过一段儿也就好了。
捂了半个月，权志龙除了胖，也白净了。崔胜贤整天押着洗澡，也没法出门，这是自然的。
这说好了第二天回去，已经近年关了，车票怕是不好买了。崔胜贤说那就坐长途汽车把。权志龙说还想再看看火车票。说是从这儿去他们那儿，火车票十八块，汽车票五十八呢。崔胜贤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又说：“今天去超市吧。过年回家总不能空手啊。”权志龙想说“不了，带着工钱回呢。”可话还没出口，崔胜贤一拍沙发扶手，“就这么定了！去，换衣服，咱们出门儿！”
那动作看上去，权志龙忽然觉得扎眼。想，他会咋过年呢？也没问，肯定也是和家里人过呗，还能怎么过。
一路上琢磨着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儿都有什么特产呢……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拨了通电话，一接通就沉着声儿直奔主题：“我们这儿都有哪些特产？”那边大概说说停停地报了好几个，这人也不答一句，听了一会儿直接就挂了。一回头，权志龙瞪着他，连眼都不眨。和煦一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权志龙越来越觉得崔胜贤跟自个儿说话，和跟别人说话不太一样。跟自个儿说话时候他都还会笑笑，跟别人，那就一直冷冰冰，怪吓人的，好像别人都总惹他不高兴似的。
还有呢，就是——崔胜贤每回一笑，自己就像丢了魂儿，话也说不利索，舌头打结，反反复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可真好看……
超市里，权志龙推着小车，崔胜贤在前头一拿一问地“这个？”权志龙总摇头，几次下来人就不问了，直接拿了扔小车里。东西堆得越来越多，跟小山包似的，权志龙一个劲儿地说“够了，太多了”。崔胜贤像没听见一样。
他脸上挂着副大黑墨镜，和权志龙第一回见着他时候一个样。可再看看他，权志龙觉得，说一样，又不一样了。
第十二章
宋栢京那边没买着火车票，最后还是决定坐长途汽车回去。电话里说好了时间地点，宋栢京问：“那你还回来一趟吗？还是直接来车站？”权志龙握着手机，顿了顿，回头看看崔胜贤，又转回头去，“呃……”背后那人合上报纸摘了眼镜，站起身来往里屋走，边走边说：“到时候我送你。”权志龙这才又说：“那我们车站见吧。”
真是奇怪了……挂了电话，权志龙知道那问题难住他了，他是真得回老家去，可不想立刻就走。他不想走，走了就没那个人了。真是奇怪了……
……
临走的前一天，一大早崔胜贤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交代权志龙说有事得立刻打电话给他，吃的东西在冰箱里，不合胃口电话下面压着外卖餐单可以打电话叫。权志龙举着牙刷对着大门，口齿不清地问：“你不回来吃午饭吗？”正低头换鞋的人动作迟疑了一下，“嗯……可能回不来。伸手开门，又回头来，”我尽量早，明儿还得送你。走了。“
大门关上，崔胜贤握紧了车钥匙，顿了一秒，还是迈开了步子。
……
权志龙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趴在阳台上往楼下张望，一会儿走过去倒杯水来捧着，拿着遥控器换台，不时抬眼看挂钟，又把手机拿上拿下地摁亮了看。
时间过得真慢……电视真无聊，一个人在大房子里真冷清……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权志龙起身走去开冰箱，有现成做好的菜。拿出来打开盒子，看上去很好吃。他做的总是很好吃。可是这么从冰箱里拿出来，太凉了，他也一点不饿，索性又盖好了放回去，关了冰箱。
茶几上是他常看的报纸杂志，眼镜盒随意翻开着放在上头，权志龙拿起那个人的眼镜，戴起来，头昏眼花赶紧摘掉又放回去。拿起一份报纸——字儿太小，密密麻麻的，伤脑筋，看到就头疼。索性也放下，没了兴致，靠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
不知不觉竟然就睡着了。再醒来，天色都暗了。客厅没开灯，摸索了一阵，才在茶几上摸到了手机，摁亮了看，都六点多了。就着手机屏幕的光去开灯，他还没回来。
翻到他的号码，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却听到开门的声音，一转身，是他。两人面对面地愣在原地，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尴尬得要死了。权志龙破了那奇怪的气氛，”呃……我正想要不要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吗？”那人换好了鞋子，走到跟前。权志龙低着头，感到他从外头带进的一身寒意，“没……没怎么……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崔胜贤越过面前的人，手掌摁摁他的头，走去拉开冰箱，“你中午叫外卖了？”声音低沉，听上去没什么精神。“没……”权志龙也跟着低沉了声音。
崔胜贤猛地一关冰箱，“你别告诉我你没吃饭！”权志龙被那声响吓了一大跳，愣愣看着他。“咕——”肚子倒是替他回答了。
崔胜贤黑着脸，看上去挺可怕的。面无表情走回客厅，拉了权志龙的手就往外走。
第十三章
权志龙坐在副驾，昨晚晚饭是被崔胜贤拉出去下馆子了，点了一桌子菜，可崔胜贤愣是不说话，黑着张脸怪吓人。权志龙倒是看到吃的就忘了别的，吃第一口才发现——那是真饿啊……狼吞虎咽一顿下来，抬头才发现崔胜贤黑着脸坐那儿不动。
想问来着。他吃过了？怎么不动筷子？想开口来着，权志龙想起昨晚崔胜贤的脸色，真是……气场啊杀气啊……就像平常他那样，不对，还恐怖。一晚上没讲话，直到第二天也没缓过劲儿来。
琢磨着，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待会儿见着宋柏京了可怎么整啊？
“给你表哥打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崔胜贤忽然开了口，语气平常的，没觉着可怖，也没像平常那么……那么亲切。“哦哦。”权志龙掏出手机来，偷瞄崔胜贤一眼，找到宋柏京电话号码打过去。
……
“志龙！这儿！这儿！”
老远，就见宋柏京那小个儿跟站前广场蹦老高，一边张牙舞爪朝权志龙挥手。权志龙也就跟着呼啦开了嘴蹦跶着挥手臂。崔胜贤跟后头看他一副蹦不起来的样儿，快走两步就拿了他手里的大小包。权志龙还愣着呢，崔胜贤回头，“走啊！”
权志龙就呆了。崔胜贤笑了，头天晚上到这会儿，他可总算没黑着脸了啊……
走近了才看见，穿一花花T恤衫牛仔裤高跟鞋跟宋柏京脚边上蹲守一堆行李的，那不是姚艳是谁啊？权志龙一紧张，想人姚艳就见他一次还送了手机，再一想他不知道她要来送表哥啊，自个儿傻了，压根儿没想这茬，也没个礼物，怎么办啊……一紧张一结巴：“那个……嫂子……你来送我们啊？”姚艳拍拍裤腿儿站起来， “不啊，跟你们一块儿回去啊。”
权志龙傻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宋柏京越过他要拿过崔胜贤手里的两包东西，“志龙啊，你怎么还让崔总给你拎东西啊？来，崔总，给我吧。”崔胜贤也没说什么，东西就顺手递到了宋柏京手里。
姚艳一把扯过权志龙，神秘兮兮地埋头说：“我说，弟弟，这就是你那总啊？”“我……”权志龙傻了，什么，什么叫“你那总”啊……“唉，你跟嫂子说说，啊？他为啥对你这么好？嗯？你欠他钱了？”“欠什么钱啊……我才来这儿多久……怎么可能……”权志龙就任姚艳挂着脖子往前走，闷头想，是啊，为什么呢……
宋柏京跟后面，和崔胜贤并排着走，手里全是东西。这个紧张！这总可不是一般人啊……也不知道这志龙怎么就跟他扯上关系了。并肩走着，单就个头就矮了一大截，气场就更……可总得说点儿什么吧？“那个……崔总……这段时间谢谢您照顾志龙了。”宋柏京觉着自个儿说这话完全就是一文化人儿，挺有素质的，应该。 “没什么。”崔胜贤倒答得挺平淡，“过了年你们还回来干吗？”
宋柏京一愣，“啊！干！当然干！不过……”“嗯，那就好。”宋柏京回头瞅他一眼，墨镜遮着，也看不出表情。可语气是软的。就是……什么叫做“那就好”呢？又看看前面的权志龙，这小子，究竟是……这什么意思啊这是……
第十四章
崔胜贤的生意处在漂白阶段，逢年过节四处打点是少不了的。这年前就楞因为少打点了一处，还得临时回去守着会计打理账本儿，顺带联络个关键人儿吃个饭送了礼，才算是勉强把这事儿压下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崔胜贤答应过李胜利什么，他至今没忘。要没有李胜利，也没有崔胜贤现在这条命，所以道上弟兄再怎么折腾再怎么闹腾，生意，必须得转白了。不这么干的话，崔胜贤怕自个儿没脸下去见李胜利。
四处打点关系门路，好不容易得空了，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工程嘛，自然是要等农民工都进城了才能正儿八经开工，那再怎么早也得过了元宵节啊。今儿才初六，崔胜贤在家想多睡会儿呢，大清早被鞭炮炸醒了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人呢……就是这么回事儿，总是自相矛盾。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钱了又怀念没钱时候的事儿。真够贱的。苦笑一声，翻身起床。也不早了，这个点儿，又是初六，权志龙也不知道在干嘛，可能还在各家串门儿吧。
从皮套里取出手机来开机，脑子里过的东西乱七八糟，头还疼，昨晚上酒桌上喝太多。好不容易心里没惦记着生意上的事儿能安安稳稳睡个觉吧，那个梦又来了。
昨晚的梦里，崔胜贤看见李胜利站在他们俩小时候住的那破院儿门口。李胜利站在蜂窝煤炉子当口朝他招手，说“哥你回来吃饭啊！今儿咱们过元宵节啊！”李胜利应该是笑着呐，崔胜贤想答应来着，可就是发不出声儿，想朝他走过去吧，又动不了，只能那么远远儿地，看他朝自个儿招手，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说“哥你回来吃饭啊！”
过会儿画面就跳了。崔胜贤还站在巷子里，可李胜利没在那儿了，炉子也没烧煤，冷冷清清的。崔胜贤就心慌慌地往里走，进了屋，只有李胜利那张笑得甜兮兮的黑白照片儿被镶在镜框里，摆在桌面墙边儿上。
再后来，再后来他听见有人叫他，叫他崔总。一回头，鞭炮响了，人就醒了。
刚醒那会儿只记得自个儿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可不记得是谁，做了什么。盯着手机发愣，却忽然又想起来了，清清楚楚，好像真的一样，好像那事儿就发生在昨天，李胜利还在，然后李胜利忽然就不在了。
翻身起来往厨房走，给自己倒杯凉水一口灌下去，头疼更凶了，像要炸开似的。崔胜贤就想啊，那喊他崔总的是谁，声音细细小小的，喊得那么没底气。拉开冰箱门来，一个个盒子还那么放着，都一个多星期了。忽然脑子就也清醒了，那犹犹豫豫喊他崔总的，不是权志龙又能是谁呢？
挑了嘴角笑了。那小子和李胜利像吗？有点儿，可也不一样吧？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自个儿干嘛要对他那么上心啊？可后来想想，要是李胜利知道，大概也不会闹别扭。毕竟，他最想的不就是自个儿别再混了好好做生意吗？这他可没食言。而李胜利另一个要求，他想或许，冥冥地，也是李胜利让他遇上了权志龙。
第十五章
权志龙在家也无非就是跟着父母四处串门，或在家等着别的亲戚来串门。串门子他倒是轻车熟路了，可这回和过去不一样，来串门的亲戚每个看到他都说这孩子俊了，什么时候说亲事娶媳妇啊。其实权志龙也知道，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谈婚论嫁了。可真到每天这么追着问着，他反而不愿意了。也不是不愿意，就想想宋栢京那女朋友姚艳，他就缩缩脖子觉得恼火。
姚艳是一特好的人，权志龙知道。这不，大年初六，舅舅一家过来串门子，就带着姚艳呢。两家大人聊天儿，小辈儿在一旁坐着，偶尔被问上了也答一句。姚艳不让老的进厨房，就一个人在灶台忙活着。权志龙他妈问宋栢京什么时候办，宋栢京挠挠后脑勺，直说： “快了，快了。这不带回来让你们老人瞧瞧吗？”
权志龙心想，这总不会有他什么事儿了吧？谁知道他妈话锋一转，张口就问，“我们家志龙在城里有没有遇上什么好姑娘啊？”“妈！什么姑娘啊？”权志龙不乐意了。宋栢京看他一眼，嘴角挑着，“这小子挑着呢！”“挑什么？遇上好姑娘就也谈谈恋爱，差不多就带回来给我们老人看看。”
“我还早吧……”“早什么呀？你看隔壁东家那孩子，不就老早结婚了吗？现在外头打工挣钱，家里二层楼房也修了，媳妇儿也生了孩子。他可不跟你一年吗？”“……”姚艳从外头掀了门帘进来，“吃饭吧。”这才收住了话头。
后来送走了舅舅一家，忙活着收拾了一下，正扫地呢，手机响了。权志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看，“咦？”他妈在旁边扭头来，“谁给你打电话啊？” “那什么……崔总……”说完就扔了扫帚走出去接电话。留下他妈在后头撇嘴，“还总？总能给一农民工打电话？女朋友吧？瞧你那遮遮掩掩的小样儿……”
……
晚上也是闲来无事，过年期间短信收了一堆，也没来及翻，这会儿拿出来翻，翻遍了，也没找着权志龙的。也没个电话。迟疑了一会儿，又看看时间，还是摁了号码。
“喂？崔总？”没错，就是这轻轻软软的声儿，在梦里喊自己，却没来及回头去看是谁，崔胜贤竟然有些失神。但很快还是回过神来，笑笑，“年过的怎么样啊？”“哦……还好……”“累吗？”“嗯~~”他大概在摇头，这傻小子，电话这边怎么能看到他在摇头啊。笑意更浓了，想乡下地方怕是走亲戚走得累人，“要不你早点儿来？我正好也没什么事了，咱们出去玩儿玩儿？”“……和崔总家里人一块儿吗？”听出他挺犹豫。崔胜贤竟也耳朵贴着个手机摇摇头，“不一块儿。你来吧，买好了车票告诉我，我去接你。”这回，不是问他意见，是交代了。
第十六章
权志龙知道他妈是误会了。走之前塞给他两大包自家种的香菇，说什么“也不是啥好东西，不过这东西你拿去送给人家姑娘。”还想解释，可一想想，随他怎么强调是“崔总”“总”，他妈就是不信他。还斜眼他，说“别害臊！”认定权志龙提前回城是为了姑娘。拿老太太没辙，也就罢了，懒得再多说。
长途车还没进城，崔胜贤电话就打进来了，权志龙一接起来，那边儿声儿挺大：“你没事儿吧？怎么还没到？！”“那个……这高速路入口堵上了……”“要我过来接你吗？”“不用不用，应该很快就到了……”
出了车站，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越野，那个人靠在车门儿上抽烟。权志龙提着大小包东西朝车子走过去，“崔……崔总……”都走到跟前了，那人还没看见似的，戴着大墨镜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发起了愣。
“哦哦。到啦！快，上车！”扔了烟头拿脚踩灭了，又接过权志龙几大包的东西。权志龙低头看满地的烟头，他真等了挺久。崔胜贤盖上车后盖，“上车啊！愣着干嘛？”权志龙这才拉开车门坐上去。
也没歇着，扔了一堆零食给权志龙，说：“你先吃这个，没时间停下吃饭了，再晚天黑前就赶不到了。”说得急火火的。权志龙问：“我们要去哪儿？”“云顶山。”“哦。”撕开包装儿，往里瞅，又扭头看看旁边那人，“你吃饭了么？”
崔胜贤心头一热，“没事儿，你先吃吧。”权志龙伸手往袋儿里掏，掏出一薯片儿来，伸到崔胜贤嘴边上，“我妈说了，人是铁饭是钢。”崔胜贤回头瞅了他一眼，他声音小下去：“虽然这也不是饭吧……”一口，吃掉他递过去的零食。“那就一块儿吃。”崔胜贤发觉自个儿声音都抖了。
出了城，没走多远的高速路，就下了高速上了老路。“云顶山你去过吗？”崔胜贤问。“没去过。”“那我算是找对地方啦！”他这话听上去好像很兴奋，权志龙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他好像嘴角翘着，在笑的样子。
“你去过吗？”看着他的侧脸，问。那翘着的弧度骤然减弱，嘴角平平的，显得冷静漠然，“我嘛……去是去过……”权志龙不知道他说没说完，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下去，就回过头来看着前面不作声。
已经看得到路的那一头连着就是山脉了。远远看上去就很高，接近天际的地方白色的一片，不知道是云还是雪。
车子入了山路，弯弯曲曲地绕。权志龙开始觉得脑袋晕，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崔胜贤见他老半天也不说话，瞥了一眼就知道是晕车了。“睡会儿吧，不舒服就。”他果然就乖乖闭了眼靠在椅背上，脸朝着崔胜贤，眉头紧紧皱着。
看他皱眉，崔胜贤也不自觉地皱了眉。转过头去也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地，加了速。
第十七章
权志龙晕乎乎地一会儿就不难受，睡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也觉得身体摇摇晃晃的，挺平稳，没有大波动。
再醒来的时候，四处一片漆黑。车钥匙也不在，车窗倒是打开来留了条缝。松了安全带开门下车，前面是栋房子，只有一层楼，看上去和自己家差不多，窗口灯亮着，有狗吠的声儿。权志龙朝那边走过去，低沉的男声越近越清楚，等走到院门口，正撞上从里头出来的崔胜贤。
“醒了？冷不冷？”崔胜贤一把把人搂住了，往小院儿里走，“进去吧，今天就住这儿。早点儿睡，明天凌晨咱们起床，往上走去看日出。”
“哦……”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只傻傻地答应了一声，崔胜贤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明白了。“车呢？”怀里的人忽然又开口问。
“车？”崔胜贤一愣，“哦，我送你进去就去把车开紧院儿里。”权志龙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可他觉得……这会儿这姿势……挺别扭，真别扭……
……
一间房，一个炕，俩人挨着倒也不觉得很挤，反倒更暖和。简单吃了点儿糙米饭和咸菜，权志龙倒是没啥，可吃的时候他总抬头瞅崔胜贤。心想：不能啊……他……他可是总啊……怎么吃这个反倒觉得他吃更香呢？
崔胜贤抬眼看他瞧着自己，以为他晕车还不舒服没胃口，“怎么了？还不舒服？”权志龙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不是的。”崔胜贤一笑，“那你总看着我？”“……”权志龙低了脑袋，对啊，干嘛总盯着人看啊，又看见他低着眼睛那很长很长还有点儿卷的睫毛了。“说啊，怎么了？”“那我说了……”“说啊！” 崔胜贤干脆放下碗筷，摆出专心聆听的架势来。“你喜欢吃这糙米饭吗？怎么看起来比平时吃得香啊……我就在想这个……”权志龙还是说得小心翼翼。“啊？就这个？”崔胜贤失笑。“嗯，就这个。”权志龙捧着碗，点点头。“这个嘛……你想听为什么吗？”崔胜贤的声音沉下去，可却是很温和很温和，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杀气……权志龙看他那双眼睛，像着了魔一样，点点头：“嗯。”
……
然后，崔胜贤说了好多，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权志龙听崔胜贤讲他自己，讲他有个小弟叫李胜利，讲他和李胜利从前很穷，还讲，以前很穷的时候其实他们也过得很好。
崔胜贤讲了好久，权志龙认认真真再听，没落下一个段落一个字。他知道了，原来崔总，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总。崔总带着李胜利最初是住在老城区城墙边儿的一个小巷里，那儿有破旧的平房，连瓦片都不齐，一下雨就到处放盆儿接水。那儿还没有暖气，烧的也是蜂窝煤。
“你们感情可真好。”权志龙在黑暗里，头枕着胳膊，感叹地蹦出这么一句。崔胜贤侧身看他，看了挺久，又扭头看看手机，翻身坐起来，“走吧，咱们去看日出去！”
两个人影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只借着两束手电的光，往这座山的顶峰走。汽车只能上到这里为止，接下来的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才能见到清晨的第一层薄光。
崔胜贤往上攀登着，身边没有了李胜利，可身边有了个权志龙。在寂静的山岭之上，无法忽视的同行者。那是李胜利那么想看的日出啊……
第十八章
早晨的第一抹光线，多么柔和温暖，崔胜贤只觉得眼眶热了、视线模糊了。
权志龙注视着那片云海，从青黑转亮，一丝光亮从遥远的边缘散射开来，那么美，感叹地“啊——”了一声。手掌被猛地抓住，包含在一抹温暖中，回头看那人，晨曦之中不怎么真切，影影绰绰间只觉得很……很漂亮啊……一不小心就看痴了。
“权志龙。”崔胜贤攥着权志龙的手，他的手有点儿凉了，他握得更紧。
“嗯？”权志龙的手被崔胜贤紧了又紧，一下就不冷了，连脸上都有了温度。
“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呢……”山顶上很快就亮开了，说话之间，崔胜贤没有戴墨镜的侧脸看上去，眉头禁皱，虚着眼。权志龙甚至觉得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是在跟云海那边的什么人说话，不自觉反握紧了他的手。“哦。”
崔胜贤被这回答弄得云里雾里，回头来笑着和他对看，“‘哦’？‘哦’是什么意思？”
权志龙觉得，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好热啊，崔胜贤看得他脸要烧起来了，“我这不是陪着你呢么？”作势要抽回手来。
崔胜贤一把往回拽了他，两个人一下子贴近了，“我是说，一直……”崔胜贤看着他，看着他。
“哦。”权志龙别开脸。
崔胜贤哭笑不得。“那我当你答应了啊。”攥着他的手，“走，吃早饭去！”
……
宋栢京回城那天崔胜贤开车载着权志龙去接了。去之前权志龙一个劲儿推，说不用了，他能找得到路，就坐公交去呗。崔胜贤也不搭理他，说我就一脚油门儿的事儿，大过年的你何必要去及公交车。
权志龙见说不过他，最后也就放弃了。可心里觉得怪怪的。这本来想从山里回来，就该回工地去住了，崔胜贤偏说什么那地儿鬼都见不着一个不用急着去，还说什么自己收了他们家那么大一包的香菇，怎么着也得照应照应权志龙啊。得，权志龙当时就想，没文化真可怕！不会讲道理啊！怎么都说不赢城里人！
接到宋栢京和姚艳了，先给姚艳送家去，再回工地。宋栢京下了车，拿了行李跟门前面向车站着。可权志龙还没下来呢，车就发动了。权志龙那边儿车窗放下来，宋栢京问，“你不下来啊？”权志龙挺为难，“我…….我行李在崔总家呢…….”“你怎么不带着？”“……”“那成，你快去拿了回吧。”崔胜贤顶着大墨镜从副驾探出头来，“他在我那儿再住一段儿。”宋栢京还没反应过来，车窗呼啦就关上了。
车子绝尘而去，权志龙从后视镜里看宋栢京垂着包袱在原地愣杵着，又回头看崔胜贤。想起在山顶他说的“陪着他”，然后他说啥来着？“一直”？唉……这啥意思？！他没想明白，可又没敢再问。难道是什么阴谋？陷阱？骗术？那……他崔胜贤是一总，他权志龙是个民工，他崔总是图他权志龙什么呀？
第十九章
权志龙蹲床前面收拾包袱，衣服也不多，取出那大包香菇以后，编织袋就空了一大半儿，三两下就收拾好了。拉上拉簧，拍拍瘪了吧唧的编制袋，站起身来。一转身，“妈呀！”崔胜贤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了澡，裹着浴袍趴门边儿上，权志龙一回头就看见，吓了一大跳。
“权志龙”崔胜贤干脆就走进房间，往床上一坐，仰头看着权志龙，“你念书念到几年级？高中？初中？”权志龙一下子觉得懵，问他这干嘛呢，回头站那儿，傻愣愣地还是答了，“高……高中……”
权志龙看着那水啊，从崔胜贤的下巴脖子淌下来，淌进了——淌进了浴袍里头，他胸口那浅浅的形状，乖乖！那是胸肌啊胸肌！咽了一口口水，觉得……“那什么，崔总你口渴么？我去倒水！”慌里慌张往外跑。
看着他跑出去，崔胜贤想自己大概没看错吧，这孩子……他站起来，朝外头走。权志龙跟厨房里来来回回急得团团转，崔胜贤从后头看着他笑，“找不到杯子？”“嗯……”权志龙尖着手指头开橱柜门儿，打开只看见调味品。
崔胜贤走过去，握住他停在柜子把手上的小爪子，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就僵了。崔胜贤就势把人拉进怀里圈住了，下巴搁他颈窝里，说：“在山顶你不是答应我说‘一直’陪着我呢么？怎么这么快就要收包袱，嗯？”
权志龙简直傻了。这什么状况啊这是？他他他！！！崔总！！！崔胜贤！！！他抱他了！！！什么一直在一起啊？！权志龙觉得自己好像都发烧了，脸烫得要命，脑子一片混乱，“崔……崔总……”他其实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崔胜贤把人拥得更紧了，“你不会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
“还有，以后叫我胜贤，不能叫崔总。”
“……”
“听见了没有啊？”崔胜贤拉开点距离看权志龙的脸，“噗！怎么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刮他鼻尖儿，捏捏脸蛋儿。
权志龙觉得……这……这是……什么啊……“这……崔总……”
崔胜贤认真推着他肩膀一字一句挺严肃的，“我那么说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俩能在一起，听懂了么？在一起！”看权志龙没反应，崔胜贤皱了眉，“还有，我刚说了不让叫我崔总。你明儿不许走，一直住到不叫我崔总了为止。”
说完，人松了手就出去了，权志龙扑通一下坐在地板上，伸着腿，脑子里轰轰响，脸上着了火。没明白，真没明白。什么叫在一起啊？在一起不是一男的跟一女的谈朋友，那才叫在一起么？就像……啊！对！这事儿问问表哥去！
第二十章
宋栢京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通电话来了，权志龙本来也想好了，得问问他表哥，他们崔总说那话是什么意思。能是和他哥他嫂子“在一起”一样的那意思么？可话到最边儿上又说不出来。
宋栢京是个急脾气，电话里一直追问权志龙什么时候回去，那破小孩儿倒好，一点儿不着急似的胡乱东拉西扯，就是不给个准话。被惹急了宋栢京就对着电话嚎：“那总是变态吗总不让你回来？！”
一句话把权志龙嚎懵了。变态？哦……变态是不是就会喜欢男的？这么想想，崔总那话说得是挺变态的。
一天两天地，权志龙在房子里无所事事，可人崔总挺忙，早出晚归的，权志龙也没找着机会问。他觉着那事儿他可能只能问崔总了？他表哥那么一嚎，要真问他，崔总要真是个喜欢男的的变态，那他表哥可是会炸的！
……
崔胜贤等了两天，每天挺忙的，前一段儿积下来的工作也不是特别多，可还是放心不下，想尽快搞定。亲力亲为忙了两个整天，第三天总算是清闲下来了。两天了，也没时间好好跟那小笨蛋聊聊，不知道他究竟懂没懂。
提前开车回小公寓，开门儿就见权志龙拿着墩布提着水桶刚走到门口。四目相对，崔胜贤先回神，“你在干嘛？”“哦……我墩地……”崔胜贤脱了鞋子扔门口，走进去夺了，“不是有人打扫吗？”权志龙不吭气，跟着人往里走。
崔胜贤把墩布往清洁池里一放，拧开外套扣子转身就撞上权志龙。“你跟着我干嘛？”绕过他往卧室去，权志龙在后头迟疑了一会儿，才又跟着出去，站在崔胜贤卧室门外。
崔胜贤跟里面换衣服，瞄着门口那人不远不近那儿站着，欲言又止的。权志龙埋头看地板，深色的地砖看着都看不出哪儿脏，里面那人在脱衣服，权志龙又想起那天那滴流进崔胜贤领口的水珠。感觉到他出来了，走近自己了，拖鞋就正对上自己的，可就是不敢抬头，越垂越低。
崔胜贤低头去瞧他的脸，其实不用瞧也知道，耳朵都红透了，脸会是什么样啊。“是不是有话想说？”“嗯……崔总……”“你叫我什么？”“那个…….”“什么？”“嗯……”“你想说什么，直说。”权志龙听见自己心脏跳得咚咚地响，“你是变态吗？！”用了一身力气，使劲儿砸出一句在心里想来想去觉得决不能说的话，出口就立马捂了嘴，惊恐地抬起头。
崔胜贤看着面前这人，拧了眉头，面色沉重，向前一步，再一步，把人逼到墙边上，拿开他捂着嘴巴的手，对上自个儿的嘴。轻轻一点，松开，答他：“我是。”
权志龙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又听见他说：“你也是。”那双大手直接抚住权志龙的胸口，“跳这么快？小变态，我说对了。”
第二十一章
其实权志龙知道“同性恋”。但是，但是吧……以前觉得那是一种离自己挺遥远的……生物。权志龙压根儿就没谈过恋爱，打小他兹要问他妈他是哪儿来的，他妈一定说是他们家田坎边儿捡回来的。不过权志龙也知道，男的，是要跟女的结婚的，然后男的，跟女的结婚了之后女的就会生娃。大家都这样。大家……也没谁，没哪个男的跟男的在一块儿，所以，权志龙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低着头看着自个儿和崔胜贤的脚背，不敢抬头，心脏猛跳，心说——不会吧……变……变态？他是变态？我……我是……我也是……变态？
崔胜贤揶揄地，表情清淡，看着权志龙红透的耳根，也不着急。松开他，转身朝外边儿走，留个背音儿给后边的人，“你自己想想，你不喜欢我？”权志龙抬头瞅他，他的背影高高大大的，浴袍里……浴袍里……啊！怎么又想浴袍里……天也没多热，权志龙倒闷了一脑门的汗了。脑子里糊糊的，几步冲进卧室，拖了包包就往外挪，崔胜贤坐在沙发上，点了烟，歪头瞅向权志龙，“我送你？”
“不……不用了！”权志龙不敢抬眼，直往外挪，几步跨到门口，开了门儿等电梯下楼。站在电梯门口脑子里一片浆糊，唯一清楚的就崔胜贤那低沉的好听的男低音在自个儿耳边说，“我是。你也是。”
“操你妈！”权志龙甩着手里编织袋打在门上，然后呼哧呼哧喘气儿。“操我妈？”崔胜贤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衣服斜倚在门口，表情不明地隔着墨镜说。权志龙心里“咯噔”一下，“崔……崔总……不是……”崔胜贤表情好像是变了，可是隔着墨镜看不清，就觉得有点儿吓人，他关了身后的房门，走过来权志龙身边，摁了电梯钮，不说话。
崔胜贤手放口袋里得嘞着钥匙，目视前方看不出情绪。权志龙在一旁耷拉着膀子拖着编织袋，埋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叮！”电梯门开了。崔胜贤一步跨进去，权志龙站那儿没动，崔胜贤冷冷丢了句，“上来。”没办法，这人杀气太重！权志龙本来是不知道要不要进电梯，这会儿，一脚踏进电梯，反倒变成了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进去了。天！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权志龙想不出他会不会干啥，他能……能干啥……可是他是那什么，黑社会呀！他妈说过，这种人沾不得，权志龙这个后悔，怎么就沾得这么勤快这么近呢？宋栢京还说这人是不是变态啊，他……他就是啊！他都说他是了啊！
电梯倒是快，很快就到了B2。崔胜贤走前头，也不回头，只说了一句：“你是少爷？要我请你快点儿？”恼火！崔胜贤这急脾气犯了，他也后悔，干嘛就直扑扑吓着一小民工了？还真以为他不是一土包子了？这下好了吧！还“操我妈”？！越想越恼，就恼，气都气不起来。你说他跟一民工生什么气呢？唉……
一路上气氛挺诡异的。权志龙没说话，就跟个土包子似的抱着他那憋了吧唧的编制袋了。崔胜贤一边抽烟一边开车，抽得挺狠，呛得权志龙直想咳嗽，又强忍着连咳嗽都憋屈。车开得很快，很快就到了。权志龙道了声，“谢谢崔总。”推门就要下车。
“权志龙。”权志龙还是下了车。也没转过来，“还有事吗崔总？”崔胜贤皱了眉，直觉得烦闷，压着脾气，“我电话你知道的。我的话你也记得。行不行，你想好了告诉我。”权志龙捏了捏编织袋带子，没吭声。崔胜贤叹了口气，“你就再想想，然后告诉我行，或者不行。不难吧？”权志龙顿了顿，“哦。”头也不回地朝宿舍的方向走。
第二十二章
宋栢京发现最近权志龙不太对劲儿，问他什么事儿吧他就知道摇头啥也不说，宋栢京就问，“是不是那个崔总欺负你了？”这不问吧，宋栢京寻思肯定跟那个崔总脱不了干系，可问了吧，人权志龙铁青着脸狠命摇头，“没，你别乱想。”
“艳艳，你说，这小子咋回事儿？每天上工还挺卖力，就是不咋说话，我感觉吧……”宋栢京往人姚艳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姚艳递了个削好的苹果给他， “你感觉啥？”“肯定！跟那个崔总有什么关系！”姚艳翻一白眼儿，“人不都说不是了吗？”“呸！”宋栢京直起身子脖子一梗，“小样儿！就他，想骗我？不可能！绝对有关系！”
姚艳站起身来走去洗了手，回来见宋栢京吭哧吭哧恶狠狠地啃那颗可怜的小苹果，擦擦手坐他身边儿，“得了吧，他也不小了，他说没有你就当没有呗。再说了……”姚艳往身边男人肩上一靠，“就算他说是，你能把人怎么样？人可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不也说人是道上的？”宋栢京愣了一下，举手搂了人，反身就在任嘴上“吧唧”一下，一脸坏笑，“成！老子不管了！爱咋咋！老子管你！嘿嘿嘿！！！”
……
权志龙那一走，两个月没见着崔胜贤。那心理变化，真是大了去了！起初觉得恼得不行，巴不得这辈子就没认识过这么一人。什么变态小变态的，去你妈！！！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谁也是呢？！
可慢慢儿地，除了那句“我是你也是”时常骚扰权志龙以外，还有一句让他不得不在意的，崔胜贤那时候问的，“你不喜欢我？”每次一想到就愣神儿，好几次站在脚手架上还愣神儿，想想都后怕。要摔下去了可都怪你啊崔胜贤！你得负责！再想吧……负责……可不他负责么？真摔死摔残了，可不得他们公司负责吗？哎呦……这都想的啥啊……我呸呸呸！！！
宋栢京前些天忽然说要搬出去，不跟宿舍住了。权志龙巴巴地问为啥啊，你不干了？宋栢京嘿嘿一笑，说，干，咋不干？还得给挣奶粉钱呢！……这这这……这直到宋栢京背着行李走了，权志龙才反应过来，他们俩不还没结婚呢么？怎么就先……先……哎呦我的妈呀！
权志龙长这么大，做梦都盼着能进城。过去在乡下，几个表哥陆续进城打工，回去总讲些稀奇的事儿，讲城里姑娘都漂亮，高楼商场什么的都挺让人大开眼界的，所以权志龙总盼着能进城，能见识见识，不想一辈子都当个土包子。可这会儿吧，进了城他才发现，这见识，还真是……他有点儿接受不了了他觉得。他想，兴许他还就是一土包子了。
每天按时上工，吃饭抢头勺，按月领钱，存上一大笔，花销挺少，就一点儿电话费，整天上工也不用买什么新衣裳。偶尔，觉得那段儿跟崔总在一块儿的日子像假的一样。也是哈，他权志龙一农民工，怎么可能理解得了崔总那样的人呢？农民工的正道不就是挣钱盖房挣钱娶媳妇儿生娃么？想到这些，权志龙竟然忽然觉得失落起来，心里空落落的。他想他怎么这么没干劲儿了呢？好像盖房娶媳妇儿生娃对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具有绝对的吸引力了。
第二十三章
“唉哟！我艹！”宋栢京被护工两头提着床单轻放回病床上，立马疼得忍不住喊出来，“疼……疼疼疼！！！”权志龙急得一头汗，“很疼吗表哥？”宋栢京疼得龇牙咧嘴，“废话！老子腰差点儿就摔断了，能不疼吗？！”话刚说一半儿，姚艳从外头进来，“好意思跟志龙这儿吼！怎么不摔死你！”“媳妇儿……你这是咋了？你老公我摔伤了你也不温柔点儿安慰安慰。”说着一脸可怜相躺床上眼巴巴瞅着姚艳把包往椅子上一挂，权志龙来回看看两人，起身，“那个……我去给哥买点儿日用品吧……”姚艳点点头，权志龙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补一句，“自己小心点儿啊！”“行！知道了！”远远儿地，权志龙倒也跑得挺快。
这宋栢京也真是，毛毛糙糙的。变压器坏了，管水电的工程师让他上去看看，说你注意着点儿啊。他是答应了，可一下踩空还是摔下来。可把权志龙吓坏了，看他动弹不得，叫了120就往医院送，还好，腿摔断了，腰椎也有问题，不过检查一圈儿，没大碍，就是得卧床休息。权志龙一边儿往外跑一边儿想着工友说那话，说去年还有一个，也是高空坠落，直接就摔死了，可惨可惨。他想想就觉得可怕。“权志龙！”一哆嗦，扭头朝喊他名字的那个方向看，“崔……崔总……”
崔胜贤朝他走过来。他走过来，走过来了，走过来了！权志龙直觉得自个儿心脏要炸了，跳得奇快，血就值往头脸上冲，你爷爷的！发烧啊！崔胜贤在他面前停下，他低着脑袋瓜子，就只看得到脏兮兮的脸沿儿上挂着脏兮兮的汗珠子，“你哥怎么样？” “挺……挺好的……”话又说不利索了，埋着头，又只看见他俩的鞋尖儿，上回也是。上回……上回？！权志龙挺久没听见崔胜贤说话了，这离得这么近，那超重低音一开响，他觉得脑子有点儿晕。“挺好？那也就是不算严重？”“嗯。”点点头，还是不抬头。崔胜贤拧了眉头，“你这是要去哪儿？”“去……去买点儿东西……”“走吧。”拉了人就要往外走。权志龙这才一脸惊恐抬起头，“啊？去哪儿？”“你不是要买东西？”“是啊……但是……”“但是什么？我下午行程反正也因为你哥要耽误了，他没事儿，我就不急着去看他了。再说……”一边说，一边拉着人往外走，“这附近最近的超市也有三站地。”“哦……”听见那明显泄了气的声音，崔胜贤微翘了嘴角。
权志龙坐在副驾，怎么坐都不自在，扭来扭去调整坐姿。“你动什么动？老实点儿坐好。”“我……”“让你坐好没听见啊？”“哦……”崔胜贤他……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温柔了……一句一个命令，不带商量的，听的人根本没有反驳和质疑的余地。权志龙擦了一把汗，心里才开始奇怪，这一个总……能这么关心民工？还专门……他说什么来着？耽误了行程来看表哥的？！偷偷扭头去瞅开车那人，那人抿着嘴唇，那嘴唇，嘴唇……权志龙觉得自个儿这会儿真的是个……是个……小流氓……
第二十四章
一路超市里买东西还跟上回一样，崔胜贤问什么，权志龙都傻愣愣地“嗯”，面色通红，头都不带抬的。崔胜贤问了好几次，看他还那样，索性也就不问了，往多了拿，反正都是些日用品，用不完也不会过期。等到了结账的时候，不对，结完帐了，崔胜贤推着车子撞了一下权志龙的腰，“嘿！走啦！”声音明媚得……不像他……权志龙扭头看后面这个人，隔着墨镜，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笑了，一瞬间晃神了，再低头，“这……这么多？！”崔胜贤把人撇后边，自己推着车走前头，权志龙也只好赶紧追了上去。
病房里，姚艳一手摁着宋栢京，横眉甩眼刀让人不许开口，一手拉了条椅子，“崔总是吧？常听志龙提起您，您坐您坐！”崔胜贤隔着墨镜笑得……算温柔了吧？权志龙在一旁，错觉这崔总今天心情真挺好的，然后就听见崔胜贤温和地对自家表哥说了句：“那你就安心养伤，医药费不用担心。”又转身对着姚艳说，“嫂子就照顾着点儿，志龙就交给我了，你们放心。这他也还没吃饭呢，我就先带他却吃饭。”说完就走，宋栢京张了张嘴，愣是还没说出话来，俩人就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门了。确切地说，是崔胜贤拽了权志龙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人肇事以后把伤者扔医院要跑路呢。
把人拉上车，系好安全带，开车。权志龙看了好几眼崔胜贤，终于还是，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子：“崔总，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崔胜贤倒口气随意，“吃饭啊。”“哦。”权志龙心想，这个……那个……那个让我好好想想的问题……这他怎么不提啊？低头看自己还脏兮兮的手指甲，可劲儿抠着，崔胜贤在一旁望了一眼，“别弄了，回家吃。你可以先洗个澡。” “哦……”权志龙还想“啊？！”不过也只是心里“啊？！”转头瞪着身边的人。他说什么？！家？！哪个家？！谁家？！他家？！
是，没错，就是崔胜贤那小公寓，权志龙住过那个。进门儿崔胜贤换了鞋走前头，一边走一边说，你先去洗澡，里面有浴袍。说着拐弯儿，权志龙换了鞋就看他挽了袖子进了厨房。想说什么的，可拉拉裤子，这一身实在是太脏，悻悻地，还是乖乖按照吩咐进了浴室去洗澡。
洗完出来，裹着崔胜贤的浴袍，松松垮垮的，可是……权志龙的注意力总是被那股暖和的……怎么说……很男人的味道吸引了。崔胜贤的床单上也是这种味儿，很好闻。路过厨房，关着门都能听见崔胜贤在里头哼着小曲儿，手握上门把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拧开了，看着男人左左右右地忙，一刻不停，满室飘香，权志龙忽然又恍惚了——他真好像是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嗯，挺好的。
崔胜贤一转身，正对上权志龙。“洗完了？正好，开饭！”端着三个盘儿就走过来，还轻踹了一脚厨房门儿，“走走走，别挡着我。”权志龙伸手就要帮忙端，被崔胜贤躲开了，“你别端，烫着呢！”权志龙跟在崔胜贤后头往饭厅走，心里忽然好笑，他就是一民工，要比皮糙肉厚谁比得过民工啊？连那点儿烫都怕，怎么可能呢？他忽然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不让他烫着，给他做饭吃，那就是喜欢他呢，那是真喜欢。权志龙他妈也给他做饭吃，他妈也是真喜欢他，他打小就知道；姚艳也喜欢表哥吧，表哥总炫耀说姚艳做的饭好吃。那……反过来……权志龙也喜欢权志龙他妈，宋栢京当然也说过喜欢姚艳，然后……权志龙，喜欢崔胜贤吗？
第二十五章
权志龙觉得，崔总他，变来变去的。一会儿温柔死了，一会儿又恐怖得要命。他们文化人的事儿，权志龙觉得自个儿明白不了。可是，那文化人儿说喜欢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民工，是因为什么呢？
躺在床上，也没了宋栢京，有他在还可以问问他，为什么喜欢姚艳。“唉……”权志龙翻了个身，枕着膀子嗅着自个儿身上的味儿，跟崔总家里一样的味儿。他做的饭真挺好吃的，那米，软乎乎的，他说那是泰国米，当然比你们工地上的糙米饭软啦。
“唉……”又翻了个身，枕着另外一边胳膊，嗅着，还是崔总家里那个味儿。权志龙刨着饭，问，“崔总你不是说……喜欢吃那种饭吗……”崔胜贤眉毛动了动，夹了一块儿肉丸子放进权志龙碗里，“那要看跟谁吃。”权志龙当时就没明白这话，现在自然也没明白。
躺平，望着天花板。临走的时候崔总没留他。吃饭的全过程里，崔总也没再说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权志龙穿了鞋子，套着崔胜贤的T恤，有点儿大了，袖子耷拉着，崔胜贤竟然走过去给挽起来，叠了叠，拍了拍。权志龙低头看看，又抬头，张口说：“你……你们文化人儿……”“啊？”崔胜贤一脸茫然。权志龙又接不下去了，摇摇头，“没什么。”
狠狠搔了搔头发，唉！不想了！兴许他那喜欢不喜欢的，就是说着玩儿的呢，你看他也没再提啊……不想了不想了！
夜深了，权志龙渐渐迷糊起来……
宋栢京住院有些日子了，权志龙是下了工就去，基本没一天落下的。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时不时就能在医院撞见他们崔总，一撞见他们崔总，他们崔总就准把他带回自己那套小公寓，舒舒服服洗个澡，吃顿他亲手做的饭。这么看来……权志龙又不确定了：他嘴上是没再提过，可是……可是……
宋栢京这伤筋动骨，少不了得三个多月。还真像崔胜贤说的，医药费，他们压根儿就没操过心，全都直接公司划账了。宋栢京私下总跟姚艳说这不成，这他妈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姚艳翻一白眼儿。说，得了吧！能奸什么盗什么？！宋栢京眼珠子一转，志龙啊！姚艳一下子就哑了，好一会儿，说，“你好好待着，我找机会问问志龙。”
这天下工，权志龙又去了医院，又在医院撞见了他们崔总，又被他们崔总拉上了车。不过这回没直接回小公寓，而是——“这儿……？”“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处理个事儿，马上就回来。”“哦。”车门关上，权志龙隔着窗玻璃看那块儿灯箱招牌——“双胜银行”。崔胜贤三两步进了里头，那些个里面的人，都齐刷刷朝他鞠躬来着。
“双胜银行……双胜……”权志龙那次遇上崔胜贤，就是在一家双胜银行前得街上。低头抠着手指甲，“双胜……胜贤……胜利……”权志龙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很不得劲儿。是啊，崔总叫崔胜贤，他以前有个小弟，叫……李胜利……
[你们感情可真好。]在那个日出以前，崔胜贤曾经讲过的，他和李胜利。当时权志龙真心地感叹过。
第二十六章
崔胜贤倒是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开车门儿，也没见权志龙抬个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么专心。“走吧！”发动了车，权志龙才猛一回神儿，发现人已经回来了。扭头看人一眼，又低了脑袋，“哦……”这个字儿说得没精神，那是显而易见的，崔胜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拧开了收音机，里边儿正放着时事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很亲切。
到了地方，崔胜贤下车，从后边翻出一口袋的菜啊肉啊的，关了后车门正要开口说你还是先洗个澡看看电视等我一会儿……可一抬头，人已经挪着走到电梯门前了，耷拉着脑袋。崔胜贤挑眉跟过去，摁了上行灯。
进了家门儿，权志龙显然是习以为常了，换了鞋就往浴室去。崔胜贤收拾收拾，从房里拿出个袋儿给挂浴室门上了。敲敲门儿，“换的衣服我挂门口了，你自己拿啊。”说完也不等回答，叼着烟，进了厨房。
等做好饭出来，权志龙已经穿好衣服裤子坐在沙发上发愣了，电视也没开，就那儿坐着。崔胜贤把菜都端出来放餐桌上，围裙一褪，“吃饭吧。”人没反应，连喊几声，才忽然好像是听到了，猛一回头，又站起来，朝餐桌这儿走。
拉开椅子坐下，接过崔胜贤递的筷子和米饭，权志龙小心翼翼开了口，“那……崔总……”崔胜贤正给自己盛饭，眉梢动了动，“嗯？”“呃……就是……双胜银行……是你的吗？”“是啊。”几乎是不用想的，就答了。权志龙反倒觉得心里怪怪的，他这答得理所当然啊，这要是宋栢京的话，肯定还会说“不然你以为是谁的？”拿筷子戳戳米饭，没什么胃口。
崔胜贤盛好饭，坐下了，看看面前这人儿，弯了一下嘴角，就那么一下。然后面色如常的，“怎么啦？不合胃口？”权志龙摇摇头。“有心事？”权志龙点点头，半会儿又摇摇头。崔胜贤笑了，“到底有还是没有啊？说说？”权志龙不吭气儿，一下一下戳着米饭，眉头都皱了。崔胜贤抱臂放桌上身子前倾靠近了些，“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眼睛直直盯着那人。权志龙没抬头，但视线可躲不了，知道崔胜贤盯着自己呢，那目光，火热火热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烫了。崔胜贤又往后一靠，拉远了距离，“那就是有问题了。问吧，知无不言。”
权志龙听懂“问吧”，意思就是让他问，后半句嘛……没懂，不过，应该能问吧……“那……崔总……”崔胜贤干脆拿起烟嘴儿来，点了支烟，摆出随便你问的姿态来，悠闲地抽着。权志龙把手那下来，放桌子底下了，“就是……你是不是，也说过喜欢李胜利啊？”
崔胜贤吐了口烟，“嗯，说过。”权志龙把头彻底低下去了，“哦。”俩手紧了紧，崔胜贤看不到他这时候的表情，不过……不难猜。又吸了口烟，呼出来，“你在意？”权志龙耳朵轰轰的，还觉得脸烫，不知道怎么答。崔胜贤也没打算要他回答，“你也问是不是说‘过’了啊，是说‘过’，说‘过’的意思就是以前。明白吗？”权志龙点点头，“明……白。”
灭烟，站起来，伸手，握了人的下巴，凑了嘴唇上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权志龙惊诧之余，心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他……他嘴唇上的烟味儿……真好……
第二十七章
留恋地磨蹭了一会儿，崔胜贤才放开了人，那小子，没反抗，满脸通红，从面颊一直红到耳根，甚至脖子也有点儿红了。忍住了没笑话他，坐回去，“这才是现在。”拿起筷子在桌上齐了齐，夹了一夹菜放权志龙碗里，说：“快吃吧，再不吃要凉了。”
“哦……”好像还挺犹豫，权志龙也闹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想法，竟然觉得崔总嘴唇上的烟味儿挺好，继而想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也觉得崔胜贤浴袍的味道很好，他床上被单的味道很好，枕头的味道也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身上总是沾着各种各样的……崔胜贤味儿。
一顿饭吃得挺紧张挺忐忑。吃完了照例是放着，权志龙又摸了碗显出要去洗碗的样子，崔胜贤咳嗽一声，就吓得他收回了手。也不用崔胜贤再说了，他知道，那咳嗽的意思是“放着别动，有人洗”。
“那……”权志龙想说他要先走了。
“你要问的就问完了？”崔胜贤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又拿出支烟来，对上烟嘴儿，点燃了，吸了一口。
“那个……”权志龙站在对面沙发背后，手指抠着沙发皮儿，“我嫂子说，烟抽多了不好。”
崔胜贤一愣，笑了，“是吗？”灭了烟，朝人招招手，又拍拍自个儿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会儿。”
权志龙那步子迈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屁股挨着皮沙发边儿，都没用力往下坐，肩膀就被身边的男人手臂一拢，按了个结实。“啧！你怎么还这么瘦啊？”肩骨咯着手了，崔胜贤一皱眉。“啊……我……我……”崔胜贤往后一靠，手也就松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慢慢儿说。我也……”仰头靠住沙发沿儿，“听你的，不抽烟。”
最后那句话，是说的听权志龙的话吧，可权志龙又觉得，好像不是似的。扭头去看那人，他往后仰着头，喉结突出来，看不见表情。只是……权志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崔总……”“嗯……”
“你说……”他说他就是变态，还说权志龙也是变态，“你说，我们是一样的？”
“嗯……”
“你……喜欢我？”
“嗯……”
“嗯……你……以前，喜欢李胜利……”这回倒不是疑问句了，声音暗淡下去。
“嗯。”
“我……我还没有想明白……”
过了挺久，都能听见墙上挂钟走秒的声音，权志龙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个道儿上的总，不会生气了，然后就，然后就，然后……
崔胜贤仰着头，睁开眼睛，不动作。问：“那你想了些什么？”
权志龙磕磕巴巴地，简直可以说语无伦次，一点逻辑性也没有。可也难怪他了，什么是恋爱，恐怕他从来就是不知道的。他说什么挣钱是为了娶媳妇儿生娃。是啊，也对。崔胜贤静静听着，心底的盼望却不减反增。待他说了好一会儿，停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就想了这些。”崔胜贤才回过神来，坐直起来，按着人的肩膀，翻身蹲在人面前，抬头看着他，“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在乎我喜欢不喜欢李胜利？”权志龙哑口，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人幽深的黑色眼睛，那卷翘而长的黑色阴影遮住些眼光，竟觉得心悸，张开口，说得困难：“我……喜欢你……”
第二十八章
权志龙觉得自个儿一定是魔障了，居然，就对着崔总说了句什么“我喜欢你”？！他这喜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和崔总的喜欢是不是一样的。没错，他的确是没想明白。累了一天，搁床上躺着，今天也没去医院，当然也就没“遇上”崔……崔……
好家伙！那人的脸这么些天了总是在眼前晃啊晃的，跟见鬼了一样。不过……权志龙记得特清楚：当他说完“喜欢”，那个仰脸看着自己的人，那嘴角，是他亲眼看着一点一点咧开来，直到接近耳朵根子了，直到露出一口白牙……当时权志龙有点儿懵了，他怎么……怎么笑得这么难看啊？？！！！不过，想归想，想这种找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这个道理权志龙还是知道的，所以，吞了口口水，说“那我走了。”
本来应该是站起身来就要走的，可站起来了，那人却 “扑通”一下屁股挨地了。这可把权志龙吓坏了，连忙去搀人，说崔总你没事儿吧，崔总我不是故意的……崔胜贤就着权志龙搀他的力气一下就站直了，顺手把人往怀里一带，笑得像朵花儿，闭不拢嘴了。下巴磕在人颈窝里磨蹭了好一阵儿，“真不想放你回去……”“……”“不过……走吧，我送你回去。”
权志龙没把这段儿告诉宋栢京两口子。这表哥伤得真值了，嫂子怀着娃还天天伺候他，志龙也基本上每天都去，再加上个崔总，那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权志龙没说，姚艳已经长了心眼儿。就权志龙这回到宿舍倒头躺床上的时间，姚艳满怀心事地往医院回，寻思着刚才那崔总说的话。她觉得应当告诉宋栢京，可宋栢京那脾气……她是真怕，他还不把权志龙直接撕了？那崔总是什么人啊？虽然这会儿是斯斯文文跟她说话的，可毕竟，那是道上的主，惹不起啊！
那之后宋栢京就觉得自个儿老婆，不对，准老婆，怪怪的。你说她姚艳吧，往好了说是热情，往那啥啥的说就是话唠、八卦。可那以后她居然忧郁起来了。宋栢京不习惯，非常不习惯。看着姚艳安安静静削水果，他问，“老婆，你这是咋了？你是不是不舒服？心里不痛快？我看人电视上说，说这个孕妇都有产前什么……忧郁？抑郁？反正就是心情不好什么的，你是不是那啥？啊？”问得那叫一个小心，眼睛盯着水果刀，生怕一个字儿没说利索就被飞刀了。姚艳抬眼看了宋栢京一眼，叹口气，低头继续削。连续好多天，宋栢京心里毛毛的，这别是，要逃婚吧？不能啊！孩子都有啦！总之什么什么都想了。这胡思乱想的毛病，想来可能是家族遗传，宋栢京的思想内容要都交代出来，保不齐比他表弟还天马行空。得，略！
姚艳这想了也快一星期了，眼瞅着还没说事儿呢，宋栢京就一副猴急的样，还是不能先告诉他。最后，姚艳决定，还是先给权志龙挂个电话，喊出来问问，看看他的想法。这扎飞刀的事儿，他姚艳也不是没干过，要权志龙没那想法，纯属姓崔的强的，那她姚艳无论如何都是得提灯看刀的。这么想着，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小叔子的电话。
第二十九章
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我喜欢你”，权志龙还是隔三岔五就碰巧“遇上”崔总，然后被他带回去吃饭。起初几天还是别扭的，甚至比之前更别扭。懊恼自己之前说的“喜欢”，不明白这“喜欢”是不是那种“喜欢”，但当崔胜贤夹块儿红烧肉放权志龙碗里，叹口气问他“你是不是后悔说喜欢我了”的时候，权志龙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是啊，他压根儿就没后悔，他压根儿就知道那是真心里想着的一句话，所以他才不明白。男的，和男的，也能使那种喜欢吗？
接到姚艳的电话，权志龙一头雾水，嫂子说要来工地上看他，看他做什么呢？现在表哥那儿够让嫂子忙活了。推脱一阵儿，姚艳还是挺坚持，权志龙才答应了。可姚艳想，这孩子一个劲儿推脱，别是真像那姓崔的说的一样，日久生情真心喜欢上了吧。这孩子，真挺单纯的，可别……晃晃脑袋，姚艳进病房提了包，扔句“我出去会儿”，不等宋栢京招呼，开门儿抬腿就走。
姚艳到工地那会儿，正放饭，老远就看见权志龙捧着瓷盆儿蹲地上吃饭。朝他走过去，站人面前了他才抬起头来，脸上贴着粒米，“嫂子！”腾地站起身，“你来啦！”转头回去找班头，又回头，“嫂子你等我一下啊。”一溜烟儿跑远了，跟那边儿人面前指指姚艳，那人点点头，挥手作势“去吧去吧”，权志龙又才鞠了躬一溜烟儿跑回来，“走！嫂子！”把瓷盆儿往水池边一蹬。姚艳看了一眼，“诶去哪儿啊？你不吃完再走？”权志龙回头露一口白牙，“没事儿！走吧！”姚艳一笑，跟着就出去了。
权志龙就近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冷饮店，坐下就喊，“老板，来杯热的……”“白开水。”“哦，白开水！一杯冰水！”姚艳笑他，“你也白水啊？喝饮料杯，嫂子请客。”“不了，没事儿。”姚艳不言语，把包放下。
小姑娘端上来两杯水，又走开了。姚艳喝了一口水，抬头看着权志龙，“那天……我去医院的路上遇上你们崔总了……”
权志龙心里咯噔一下，“哦……”“你们崔总说……”“说……说什么？”
姚艳看他不敢抬头，抿了抿嘴，才又说，“你们崔总……平时带你都吃什么呀？”
权志龙舒了口气，“吃他做的菜。”
“他做的菜？”
“嗯。”权志龙抬头了。
“每次都吃他做的菜啊？怎么可能？”姚艳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是啊，每次都是吃他做的菜。”权志龙笑笑，一口小白牙。
姚艳扯了张餐巾纸，“那……他做的好吃吗？”
“好吃啊！”权志龙歪了头撅着嘴想，“嗯……不对……应该是，很好吃……每次都做不一样的，他很厉害！”
“哦……”姚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嫂子，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姚艳撕着餐巾纸，“那什么……我就想问问你……你……要是这崔总……以后不跟你亲了，你怎么办？”姚艳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盯穿了。
权志龙愣在当场，“不跟他亲了”是什么意思，不理他了不找他了？还是……不喜欢他了？
难住了。“他……为什么……？”
姚艳从眼前这一脸灰的男孩儿眼里看到一抹闪动的光，她当时就想：“完了，老宋。完蛋了！”
第三十章
权志龙没想到，原来自己一直不敢去想“如果”。如果崔胜贤不跟他亲了，不对他好了，他怎么办。他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过。一直到把冰块儿搅没了，姚艳提说要走了，他也没能答上来“他怎么办”，当然，他满脑子浆糊地想着崔胜贤，想他是不是没好跟他说，跟姚艳说了以后不跟他亲了的话，所以姚艳才那么问。
姚艳提了包站起来，看权志龙还傻坐着戳那没冰的“冰水”。叹口气，说：“想什么呢？我就是那么一问，跟那姓崔的没关系，是我想问！”权志龙才抬起头来， “真的？”这一看不打紧，姚艳心里又咯噔一下，皱着眉头暗叫不好，这孩子……眼里都要挤出水来了。她又坐下来，趴桌上直直看着权志龙的眼睛，说：“我的意思是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停了停，咽下那点儿别扭的劲儿，再接着说，“是不是真的也喜欢他。”权志龙睁大了眼睛看姚艳，一脸茫然，姚艳只好把话说开了，“别这么看着我。是那姓崔的跟我说他很喜欢你，我说我得问问你啊，所以我才问的。”
权志龙松了口气，这回明白了。想了想，喝了口水，说：“嫂子……我们……都是男的……”姚艳耐着性子，“嗯……”“我……对他说了我喜欢他。”权志龙把头埋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说。”声音越来越低，“他要是不和我亲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嫂子……”“嗯……”“这么样的‘喜欢’，跟表哥喜欢你一样么？”姚艳脑子里过了一团乱麻，那个纠结，面儿上只是杵在椅子上没动，稍过一会儿，才开口，“这个……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不过志龙，那姓崔的要是欺负你，你可必须得第一个告诉我，知道吗？” “哦。”权志龙觉得，绷着的弦好像松了一点儿了，至少以后可以跟姚艳说说了。
姚艳这边回医院，下了一路的横心，想着，她是真没法儿跟权志龙说那是不正常的。就权志龙那样的人，喜欢肯定是顶单纯的喜欢，要是跟他说不正常，兴许本来正常的都不正常了。先这么着吧，至少以后权志龙有什么肯定会告诉她。想到这，她又忽然有种念头，觉得那姓崔的告诉她这茬，也许，是为了权志龙好，也许那姓崔的真喜欢权志龙得紧。稍微放下些心来。
权志龙回了工地上，眼见着班头带着大伙在太阳下暴晒着做工，谁都没说话，默默干活儿，顿时就觉得气氛不对。正想找个工友问问是不是有领导来，一双手就拍上了肩膀，“唷，去哪儿啦？”扭头一看，“哦……那个……经理……我……我请假出去了一趟。”“这样啊。我还想着这大热天儿的，得让你们工头放你假歇着呢。那你去歇着吧，可别累着了。”那文化人儿一脸讪笑看得权志龙后脊背发凉。歇着？为什么？隔壁屋小赵背着砖头扭头看，被经理一口喝，“看什么？！干活儿去！”吼得权志龙和小赵都一激灵。“去吧，找个凉快的地儿歇着。”又被那人一巴掌拍着往边儿上一步，“哦……哦。”权志龙一步三回头，朝宿舍走去，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第三十一章
好几天了，兹要经理往工地上一杵，权志龙就准不用干活儿，班头儿就准因为让权志龙干活儿挨经理一顿掏。后来班头干脆就不许权志龙上工了，权志龙想来想去也没辙，这是要干嘛呀？不让干活儿还能有工钱吗？找班头问，班头一面吃饭一面说， “不让你干就偷懒吧，多好！”那话听出不怎么高兴。再问，班头干脆就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来头，反正，我估计你不干活儿也有工钱养活，就别来找我麻烦了。”说完拿着饭盆儿走远了。
一个星期下来，权志龙没事儿干，也没人理他，宋栢京又在医院，权志龙实在是熬不住了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姚艳。姚艳想了想，说：“这事儿估计你得问问那个姓崔的。”“问崔总？”“嗯。”
出了医院住院大楼，在园子里花台边坐下，掏出手机来，看着时间，应该……下班了吧？平常这时候都能在这儿遇见他了，最近都不来……想着，撇了嘴，定定神，找着了崔胜贤的电话号码，拨通。
“喂。”
“喂，崔……崔总。”
“嗯，是我，怎么啦？”
“我……你……”
“我最近出差了，这刚下飞机呢，你电话就打进来了。”
原来……他是出差了啊……
“你在哪儿啊？”
“我？我在医院。”
“哦，那我去找你，你等着我啊。”
说完电话就挂了，权志龙一人坐花台上愣神儿。真挺久没听见他说话了，他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那么……让人心里踏实。
上了车，崔胜贤笑眼看看权志龙，一边开车一边说：“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想我了？”权志龙噌一下脸红了，崔胜贤看进眼里，也不说他，只暗自笑笑，心情挺好的吹着口哨不再说话。权志龙这边偷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刚劲有力，带领的短袖很精神，今天没戴墨镜，眼神注视前方，也有神得很，胡子冒出些短茬子来，但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你的胡子……”“什么？”崔胜贤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笑了，“哦……刚下飞机，没来得及收拾。看着邋遢？”权志龙摇头，“不是，挺好的。”转头看着前面。崔胜贤看了他两眼，就手抓了他的手来放下巴磕上磨蹭，“那是不是很帅？嗯？”
权志龙的手腕被抓着，他的手热乎乎的，手磨蹭着短短的有些扎人的胡茬，顿时感觉手背、手臂、脖子、后背，一个哆嗦起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崔胜贤见他没抽开手，就抓着放下来，放在两人中间，问：“想吃什么？咱们先去菜场买。”权志龙看了一眼那胡茬，说：“能不能，先回你家？”崔胜贤一顿，“回家？啊……那好吧，先回家。”捏了捏人的手，才松开了继续把着方向盘。
崔胜贤心里也打鼓，不知道权志龙让先回家的意图是什么。有什么话要说？好话坏话？竟然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哪知到了家，权志龙一句：“你先去洗澡吧，今天我来做吃的。”一瞬间，崔胜贤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压抑着要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的冲动，挠挠后脑勺，“那……好吧。”
第三十二章
西红柿鸡蛋面。权志龙捉着衣裳下摆站桌边，崔胜贤拉人坐下，“站着干嘛？吃啊。”说着就要动筷子了。权志龙也跟着拿起筷子。西红柿鸡蛋面，有些酸，汤面暖和舒服，很快，崔胜贤便把整碗面，带着汤吃了个干净。往椅背上一靠，打个饱嗝。权志龙咬着面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什么？”还是笑，说不出话来。往他碗里瞅了一眼，连滴汤都不剩。权志龙咧开了嘴，只觉得心里开心，很开心。然后又想，每次自己狼吞虎咽吃光他做的菜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觉得开心？
吃了饭不收拾，是崔胜贤家的惯例。吃过饭，俩人坐在沙发里，中间隔着点儿距离，不远也不近。崔胜贤洗了澡，舒服了不少，又吃了热腾腾的面条，还是权志龙做的。虽然……呵……有点儿咸，不过那可比外边买的和自己做的都好吃。隐约觉着，也许权志龙……
权志龙盯着背投黑屏幕上映出的他们俩人，吞了口口水，说：“我不知道你出差了……”“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过去了也想着赶快做完走，好几天没睡觉了……”言语中透着耍无赖的调子，都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了。
崔胜贤歪在沙发里，动了动，皮质沙发被摩擦出声。权志龙回头看他一眼，想他这到底是要跟崔胜贤说什么来着？看崔胜贤领口开着露出麦色的皮肤，权志龙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崔胜贤闭着眼，歪头靠在沙发里，却一伸胳膊，准确无误地把人捞进了怀里，说：“你想好了吗？你喜欢我，对不对？”权志龙大气都不敢出。崔胜贤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别怕我就好……”后半句吹出的气息喷在权志龙颈子里，凉了人半截心窝。
“不是的！”权志龙据理力争起来，想回头看崔胜贤表情，被抱得紧紧的，崔胜贤虚着嗓门儿说话：“真的，没关系。不喜欢我也……”“我喜欢你！真的！没骗你！”把人压在怀里，崔胜贤勾了嘴角，起一声酣。“睡着了啊？崔……胜贤……？”
本来是假寐，可也许是太累了，没过多久崔胜贤就真睡着了，再醒已经天黑。一抬胳膊，怀里没人，多了条毯子。刚要下地，才发现，月光下那人竟然团成一团就睡在自己旁边的地毯上。笑了，小心不踩着人，下去把人抱起来，径直进了卧室。
对着这么一个人，要想心如止水。崔胜贤自知不是柳下惠。怎么办？只好把人放在床上，盖了毯子，自己出去睡沙发。黑暗里想到的人和事实在很多。一开始是他那一眼吸引了自己，像极了过去的李胜利，那么清澈。怀疑过，究竟是否只将他当作那人的影子。可直到上了山，观了日出，他知道，他们是那么不同。除却告诉权志龙的，关于李胜利的点点滴滴，除却那些，那个曾经发誓永远不要忘记的人，已经渐渐地，隐退于自己的人生，也许哪一天便消失不见。
黑暗里火光明灭，崔胜贤想起李胜利曾经干涩的双眼，想起李胜利曾捉着他的领子质问他：“你为什么就不能珍惜现在已经拥有的呢？”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早饭时候，权志龙问了崔胜贤，说自己班头经理不让他干活儿，崔胜贤想了想。说，“你只读到高中，是吧？”权志龙点头，“嗯。”“那……还让你读书，你想吗？”“啊？？？”权志龙嘴大成个圈儿，见崔胜贤看着他，他看着崔胜贤，半晌才说：“读书啊……”崔胜贤拿了报纸起来翻，“是啊，多读点儿书，以后可以做别的工作，不用一辈子搬砖头嘛。”
权志龙觉得崔胜贤说得挺对，点点头，“哦……”崔胜贤翻了页报纸，“你可以找你嫂子商量商量，看看她怎么说。”“哦……”权志龙咬了一口汤包。当真就开始想这件事情了。但……空让他想还真是没有头绪。也还有一件事儿没问呢，又抬头，“那个……”刚要说，被崔胜贤接了话头，“既然不让你上工，你就待我这儿吧。下午我有事儿出去，顺路送你去医院看你表哥。”“哦……”再埋头继续吃着早饭。
关于再读书的事，权志龙当天就跟他嫂子姚艳说了。姚艳只默了片刻，便说这是件好事。其余的话也和崔胜贤说的是一个意思：多读些书可以找别的工作，不用一辈子背砖块儿。完了权志龙还跟姚艳说，他可能最近就待在崔胜贤那儿，不回去工棚了。姚艳看着他，没作声，临走嘱咐他，暂时别告诉表哥和家里人。权志龙老老实实答应了。
那以后不多久，权志龙就开始整天像模像样地在崔胜贤家里死K书，由好几个老师轮番教。这期间崔胜贤都忙着飞来飞去，根本就没在家住过几天。每每回来，带些别的地方的特产，权志龙也就是那么一两天是高高兴兴吃饭的，而别的时候，都是简单打发了。有时候崔胜贤打电话来，说上几句话他就安心又开心上好一会儿。
等到宋栢京出院，天气都转凉了。崔胜贤给安排了写字楼保安的工作，姚艳也搬了家，重新租的房子在离写字楼近的地方，离市区妇幼院也很近。眼看着肚子隆起来，整天挑宋栢京的刺儿，说想吃这个要喝那个，宋栢京倒是好脾气地伺候着。刚回家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饭，宋栢京跟权志龙说，觉得对不住姚艳。权志龙笑笑，说，你对嫂子好就行了嘛，你喜欢嫂子，所以对嫂子好，就可以了啊。宋栢京愣愣，勒了权志龙脖子， “说！你是不是趁我不在谈朋友了？啊？！”权志龙憋红了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权志龙虽然补课了，但基础差，硬考大概也是没希望的。崔胜贤忙完老山窝那帮最顽固人的遣散事情，一回来，就找了权志龙，说：“我给联系了一个学校，就象征性跟我去见见校长，过了寒假就能去上。然后……”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纸来，“这是专业表，你看一看，选一个。”
权志龙低头看表格，崔胜贤说：“我想了一下，选的这个学校，这些专业都是实用的技术，学好了就是活计，无论如何也能养活自己的，对文化课要求也不高，你肯定都没问题。选一个，选好了我就跟校长约时间。”权志龙不说话，崔胜贤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手指头动了动，想要……他想起那次崔胜贤的胡茬扎着他手背时候的感觉。原来他想他了。
第三十四章
就那么静静等了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
权志龙挂了电话就下楼，一出电梯口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护送着走到一辆越野车边，门开了，窜出来的是烟雾，呛得他大咳起来，车里的人扔了烟头，“上来。”“哦。”权志龙抬腿上了车，坐在后排崔胜贤身边。
没人说话，烟味散不出密封罐一样的车。权志龙简直不敢妄动。崔胜贤自权志龙上车坐下以后就紧紧抓着权志龙的手，紧紧抓着，抓得权志龙手骨疼，他却好像不自知。权志龙有想说的，想问的，但，看看那几个彪形大汉将自己和崔胜贤包围着，起初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就是电视里演的“绑架”，但那些人对崔胜贤毕恭毕敬的模样，好像又不是。权志龙再一次感觉到，他真的不懂，也不了解崔胜贤。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车子行驶了很长的时间，路一开始平顺，后来有些颠簸，没人说话，太过安静，权志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再醒来，他是靠着崔胜贤的肩。感觉到他动了动，崔胜贤开口，声音暗哑，但是温厚：“还有一小会儿就到了。”“嗯。”迷迷糊糊地应了声，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很温暖。
果然没过多久车就停了，彪形大汉给拉开车门，权志龙和崔胜贤一前一后下了车。暮色里，权志龙被眼前的庄园式建筑惊呆了。回头去找崔胜贤，正迎上崔胜贤微笑的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再拉了他的手，说：“这儿也是家，走吧，进去。”
崔胜贤动手做饭，开放式厨房的好处体现出来，权志龙坐在椅子上，趴在操作台面上，和正在细致做着晚餐的崔胜贤说话。权志龙说：“我表哥打电话来了……” 崔胜贤抬了抬眼皮，闻着薄荷叶，“哦，你告诉他了吗？”“告诉他什么？”给锅子装满水，“告诉他，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要在一块儿。”他说得那么轻巧，权志龙一下红了脸，紧张得缩着肩膀。
崔胜贤抬眼看他，伸了脖子在他唇上一啄，“然后呢？他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就是……好像生气了……”其实是很生气吧？崔胜贤没说出来，只是停了手里的活儿，擦擦手，按着权志龙的肩膀，他渐渐放松下来，可还红着脸。崔胜贤一字一字清楚地说： “我喜欢你，所以想跟你在一起。我也相信你喜欢我。”权志龙眼睛转转，到处看，就是不敢看向崔胜贤，一脸绯红，崔胜贤吻上他的嘴唇，舌头叹入，吸吮，直到他的鼻息不稳，哼出声来，才放开了，问：“你再说一次，说你也喜欢我，好吗？”
额头顶着额头，权志龙脸红得要烧起来，不敢看他，口腔里还留着他浓重的烟味儿。抿着嘴唇，不敢看他。松开嘴唇，知道他正看着自己，目不斜视。权志龙说：“你别抽那么多烟了……”崔胜贤睁大了眼睛，旋即又笑了，啄他一下，放过他了。这句话，远远好过他讨的那句。此时他崔胜贤唯一的进步，大概便是懂得珍惜这样一句话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紧张。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权志龙就是觉得很紧张。虽然，崔胜贤看着他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表现得与过去无异，但静音震动的电话不断，压低声音接电话说一些他不懂的事情，他还是感觉得到，崔胜贤遇上了难事儿，并不轻松。
夜里崔胜贤催促权志龙早早地睡觉，这也很容易。权志龙从来都是早睡早起的。偶尔起夜上厕所，总是不见崔胜贤人影。问他，他指指权志龙住的房间隔壁，说： “我就在你隔壁啊。”权志龙点了头不再说什么。而后一天，上完厕所回来，却意外地开错了房门，扑到床上，确切说，是扑到崔胜贤身上，才惊醒过来。
崔胜贤抱着权志龙，按着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柔软，动作那么轻柔，权志龙问：“你没睡吗？”
“嗯，睡不着。”崔胜贤淡淡地答。
“为什么？”权志龙被牢牢固定在崔胜贤怀里，动弹不得，他的心跳结实有力。
“遇上一些难事儿。”崔胜贤说。
“很难吗？”
“有些吧。”
好像进行不下去的对话，两个人都睁着眼不睡，也没有要睡的意图。
“那个……双胜银行，是你的吗？”权志龙这么一问，倒是出乎崔胜贤的意料。
“是。”崔胜贤答。
“哦……”
“本来也是李胜利的。”
“……哦。”
“很早以前，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权志龙很安静，眨了眼，这正是他想要知道的，崔胜贤会讲得比上次更多一点吧。
“可是，我用错了方式去喜欢他，我做了很多……危险的事。后来……”
当初，就因为崔胜贤用的净是不尽情面狠毒的方式主持道上的事物，这为他夺到许多，地位、金钱，但也树立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仇敌，明里暗处的，总是提心吊胆的过活，即使是睡觉也不得安生，时刻警惕着靠近的人。
权志龙想起那次手臂被拉脱臼的事儿来，原来是因为这样，原来他就连睡觉也不能安心。
后来，即使崔胜贤已作了周密的保安措施，但百密一疏，仇家里应外合仍是得到机会绑走了李胜利。那个孩子，在崔胜贤寻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崔胜贤为此后悔，痛不欲生，但痛定思痛，百般挣扎、忍耐，最后将做这件事的几个人扔给了警察——以李胜利能接受的方式。至此，他决定洗手肃清。后续的生意漂白也一直持续到如今，最后也是最顽固最难搞的一拨人。
说完这些，崔胜贤心里忐忑不安地，手里揉着权志龙的头发，语调尽量平缓，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
权志龙眨了眨眼睛，在黑暗里看着窗口被风撩起的布艺窗帘，“那样的事，真不像真的……”
崔胜贤一愣，“是啊……太不像真的了，要真是假的，该多好……”
那天晚上权志龙梦见了李胜利。虽然看不清脸，可他确定他梦见了李胜利。那人穿着大白衬衫，干干净净的在前面走，权志龙喊他“李胜利，李胜利——”那个人却好像是听不见，不紧不慢地只管往前走。
那些事儿，权志龙觉得比电影里的还不真实，可是，他又相信崔胜贤说的。因为崔胜贤最后说“要真是假的，该多好”，他想，崔胜贤一定很喜欢李胜利，崔胜贤现在还记得李胜利，崔胜贤，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李胜利。但崔胜贤说喜欢他，崔胜贤还要他再说一次那句话。
崔胜贤说权志龙不是李胜利，权志龙好像是个能让他停下来的人，就像航船总会停靠的港口。权志龙眨眨眼睛说你这啥意思，我没懂。然后眼巴巴看着崔胜贤眼里的光亮黯下去。
再睁眼，天已经亮开了，他一动，崔胜贤手臂就松开了一些，“醒了？”权志龙抬头，看着那人幽深的黑眼睛，卷翘浓密的像刷子一样的睫毛，喃喃地开口，“我也……喜欢你，崔……胜贤……”
世事难料。过去崔胜贤没料到会失去李胜利，而今崔胜贤没料到权志龙并不是个不开窍的、或者说会这么早开窍的处子。清早听他还未完全醒嗓的声音说他也喜欢他，就轻轻一句话，身体竟然出了反应。
崔胜贤推着权志龙坐起来，捏着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想要你说的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
“知道……”
语言无法表达的时候只能付诸行动。崔胜贤一把搂住权志龙，只重复了一句话：“我会珍惜的，会珍惜的，会的……”
权志龙不说话，迟疑地将手抚上男人的脊背，入定一般直视着那扇窗。阳光透过布艺窗帘还是洒进来，在地上投出一扇窗的模样，人心里是暖的。
人在低处，便张望顶峰，羡慕站在顶峰触手可及云天的至高之感。人若到了顶峰，怕又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其实崔胜贤当年上道，时代也已经不再是腥风血雨你死我亡的时代了，只要有钱分有利可图，大的花天酒地，小的也不会挨饿。但那时候的崔胜贤，心大。他看不得李胜利小小年纪吃饭穿衣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差，看不得他从不对自己要求什么，看不得每每他抓着头发想着怎样也应该尽快找个不漏雨的房子买下来他们一起住的时候，李胜利反倒懂事地排开大中小号水桶脸盆甚至茶缸去接屋顶漏的雨水……他看不得，他发誓要攀上顶峰去，他要荣华归他们两人所享。
所以背叛，设圈套，栽赃，杀戮，抢夺，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他成功了，他首先买的便是房产。但他们也回不去了。不止一次他们争吵，后来他想到那些争吵，才后知后觉那不是李胜利要忤逆他，不是李胜利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他自己太蠢。要得一切不义之利，但殊不知，有得必有失，他终于失去了他最怕失去的——李胜利。
要尽快肃清，尽快用最和平的方式漂白最后一组势力。虽然他知道这不易。这么多年了，最顽固的就是老山窝，他给钱，那边不屑，提价，那边得寸进尺。那么好吧，你们要什么？开个价。他们要什么都可以，唯独不可以要双胜银行。但那边开口，要的就是双胜银行。
轻轻打开房门，黑暗中床铺上拱起来一个小山包，崔胜贤走过去，隔着被子抚着他的肩背，一下又一下，“我不能走老路，对吗？可我该怎么办？”
预感并不好，手里得报是原本刚漂白清楚没两年的好几方，受了挑唆要联起来掀翻摊子，要换个老大。他们手里有证据，暗里仍未彻底洗清的底，证据他们轻易就能找得到。又一次在里应外合上栽了跟头。难道到最后真要不得善终？
崔胜贤端上荷包蛋，坐在权志龙对面，问：“我……遇上了好像没法解决的难题。”权志龙不动手，抬眼看着他，他的眼睛充满血丝，黑眼圈很是严重，一连好多天咳个不停，家里烟雾弥漫。权志龙只是看着他，没说话，一脸担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就得趁还有机会，到国外去，那儿没有你妈妈，没有你表哥和嫂子，只有我……和你……”
权志龙眼睛不眨也不转，专注地看着崔胜贤鬓角那好几根白发，问：“那儿有你的家里人吗？”
“没有。”
“朋友，有吗？”
“没有。”
“那……有啥人在那儿？”
“如果……如果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有你……”
“……”权志龙沉默，他想崔胜贤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如果他不肯留，那崔胜贤就谁也没了？
“嗯……当然啦，也会遇见别的人，新朋友……”语气轻松。崔胜贤勉强扯起个微笑。
那儿没有妈妈，没有表哥，没有嫂子，谁也没有。权志龙又想起他妈说“那种人沾不得”，他还不以为然说“知道了”。可事实上他早沾了。沾了以后没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做？他伸手，触到崔胜贤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手被握住，被亲吻，轻轻的，他觉得那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坎儿疼。
“你能抱抱我吗？”权志龙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住。他就像个朝妈妈撒娇的孩子，说出了这种话，对崔胜贤。
那人握着他的手，绕过操作台走到他面前，将他拥进怀里。他把脑袋搁在那人肩头，还是觉得心口堵，又将脑袋埋进那人怀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学会在那人抱他的时候反手也搂着那人，他抚着崔胜贤的背，那人前倾了身子几乎将他向后压得重心不稳。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没给回答，崔胜贤没再追问。什么也没说。
崔胜贤说的，他就像个港口，这港口，是让崔胜贤停船的。权志龙好像有点明白。
崔胜贤将人紧紧固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去体味他的体温。埋了头在他的肩胛，箍着人不愿撒手。他的呼吸在自己怀里，惹得人想将他揉进身体里。崔胜贤喉结上下滚动，抓着权志龙的肩膀，吻他，吻着让他抬起头。细单眼皮紧紧闭着，略微抖动，感受他温润的嘴唇，崔胜贤也安心一般闭上了眼。
晨间的鸟鸣成了潺潺的背景音乐；交缠的呼吸声、由轻及重，俨然是最美妙的主旋律。地点转换，贪恋，流连往返，悸动、情动，无一不萦绕四周。权志龙意识模糊地跟随着崔胜贤，承受他的急迫，享受他的温存。迷茫中一闪念，他想，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喜欢。继而沉溺，继而满足。
待权志龙醒来，扭身想试着坐起来，身体却酸软无力，只能再次躺倒。床头纸片上写着字，他拿起来：“醒了给我打电话。”没有落名，可除了他还有谁呢？手机关机，平放在纸片一旁。
“你醒了？还好吗？”电话一通便被崔胜贤抢白。
“没啥，就是有点累……”
半晌，“我今天会晚回来，等一下会有人送吃的过去，你就别自己做了知道吗？”
“我想问你……”想问你，如果我不陪着你，你是不是就一个人……
“什么？”
“……没什么。你少抽烟。”
他笑了，“知道了。”
昏昏沉沉就又睡过去。再一次，是被电话铃吵醒的。还没睁眼，身边床垫高了一截，那人翻身坐起来，“喂？”，接着电话走远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 扭头去看，天已经都黑了。权志龙睁开眼睛，那人在黑夜里只看得见一个背影，背弓起来，不似平常看到的那样挺拔。心坎儿又疼了。起身。
崔胜贤皱眉听着电话那边叙述的一切。回天乏力，是的。如果早些答应拱手让出双胜，也不会陷入困境如此之久。现在……听到身后细小的动静，后背便被暖暖的贴上，细长手臂环着腰。眉头松了，手掌握住那手臂，布艺窗帘被风吹起，“好，知道了，就按最后一步准备吧。”说完收线。转身，看那人眉头禁皱，伸手替他抚平，“再问你一次，跟我走，好吗？”
夜风吹起窗帘。权志龙听那一问比上回更让人心里难过。他想着，他走了，就没有妈妈，没有表哥没有嫂子，连表哥婚宴也不能参加，也见不到小侄子……或者侄女……他要是不跟崔胜贤在一起，那崔胜贤一个人怎么办？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双胜银行原总裁崔胜贤涉黑案曝光，股价开盘即跌停。崔胜贤手里各类型公司项目暂停。崔胜贤潜逃国外，尚不明下落。
失业几个月时间里，姚艳为宋栢京生下一对双胞胎。两人商量满月之后带着孩子正式举行婚礼。只是……原定的伴郎权志龙，也跟着那姓崔的一起消失没影，不免遗憾。婚礼后不久，原来的班头来找宋栢京，说是工地复工了，宋栢京忙问：“那姓崔的呢？”班头一摆手，“嗨……公司早换总啦！”
权志龙盯着那纸文书，崔胜贤在一旁坐着看着他。“幸好我给你取了个美国名字，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就是你那名字，这栋房子是你的，我们住在这儿不用怕被找到，就算找到，也没那么容易被带回去”，倾身握住权志龙的手，抬眼看他，“真的，不会有人找到我们的。”权志龙将视线从房契拉移到崔胜贤脸上，见他微微笑着，就也报以温柔的浅笑。
原来，这是真的，这里没有妈妈，没有表哥和嫂子，至少暂时也不能联络——原来是这样空旷的没着落的感觉。权志龙看着崔胜贤，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