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目不忘,你莫不是忘了。三个字而已,我还不至于记错罢。”尘悬瞧着我很是不屑继而慢悠悠,“你莫怀疑,皇帝将你囚禁在他寝宫里数年。我也不知晓你们发生了何事,想来……啧,司命倒没与我说你们在那宫中做了些什么。”
我觉着胆水有些上涌,司命忒不是东西!我堂堂天庭司史,他竟给我排了个禁脔的命格,折辱我这七尺男儿身。
“皇帝不是因我与他妃子……有了私情,才如此么。”我面上浑不在意,话说得轻飘飘。
尘悬瞧着我,与我说道:“话是如此没差。你看上了他妃子,而不是看上了他,故而降罪于你,道理清楚明白得很。况且你们并未……那么……几年,先是朝中大臣进言,百般劝阻未果,继而边陲一个邻国来犯,这么一个国家,就如此亡了。你与皇帝皆做了俘虏,接着到了敌国,又是好一出苦情,与皇帝脉脉不得语。”
我冷笑了一声,未有言语。
司命,往后咱们走着瞧,老子在天庭一日,若是叫你安生了,我院子里的竹子栽到地底下去。
“你先莫忙着想坏点子,听我说完不急,”尘悬好整以暇,语气愈发悠然,“再者,这命格不是也未派上用场么,你年纪轻轻便夭折了。”
“往后的戏码,莫不是我又与那敌国的皇帝纠缠,乌烟瘴气胡扯一遭,最后死都不晓得如何死的?”我瞪尘悬一眼,离了那根柱子。
尘悬讶然点头:“你猜得甚是,确然是那般。看来你是对那跌宕的命途有几分期待么?”
我深吸了口气,瞧着尘悬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我去瞧瞧奔月,同她说往后没了我照拂,莫要被谁诓了。”
尘悬的脸色霎时变了一变,也瞪我一眼,好歹没再开口揶揄我。
我说要去瞧瞧奔月的话,也不全是唬尘悬,我总不能在此处一直窝着。天帝要贬我去作何职,也该早叫我知道才是。
我走出尘悬的院落没几步,尘悬突然停了步子奇怪地瞧我一眼,接着道:“你自己去罢,悠着些,别再毛手毛脚得害人家落了水。”
“你犯了……”我费解地看尘悬,他是被我唬得狠了么,怎的说话如此没谱。但尘悬并未理我,没等我说完衣摆一掀,扭头进了他那光秃秃的院落里,没了踪影。
我一头雾水,叹息地摇了摇头,看来往后还是不能轻易拿奔月与他玩笑,戳心窝子的活少做得好。我自顾自地思量了一番,转身过来预备去折衷地拜见一下成德星君。
将转身未转之际,一口脆音入了耳:“司史。”
我转过身去,嘴角咧开干巴巴一个笑:“摇倾仙子。”
唔,怪不得尘悬与我说那些话了,原是摇倾来了。脑子里此时还可闪出她那张梨花带雨眼睛通红的脸,但她来作甚?
摇倾此时自然并未梨花带雨,三分同情五分昂扬并两分得意,她倒是没扛那杆斗宿枪,冲我一扬下巴:“我哥哥找你。”
“多谢仙子相告,我正是要去拜见成德星君。”我目不斜视,点了点头。
“我与你一起去,”摇倾又道,说着还嫌我不跟上去似的,“走啊。”
我对她说“一起”这类话有些y-in霾,听得时怔了怔,好在她没再言说别的什么,我松了口气,跟了上去。之前的事么,是我处理得有些失当,若我那时能淡然一些,离那瑶池远一些,也不会叫她落了水。但我也去凡间了一遭,算扯平了。我暗自思忖着。
“你在人间,有些可怜,”摇倾突然开口,语气里惋惜同情,“我没想着叫你怎么吃苦的,我只是,只是想教训你一下罢了。”
这二者有何差异,我心中想,不吃苦谈何教训。也只是如此想了想,脸上带了笑应道:“不干仙子的事,我于人间历练一遭,收获颇多。”
摇倾好似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道:“你不愿意与我一处,我后来瞧出来了。本仙岂是那等屈打成招的神仙,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新来的司史脾气比你好多了,我同他说,他便应了。”
我一手虚揽着袖子,默然不语。摇倾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得我甚是难受。我若与她辩解,想必也说不出什么,倒不如由着她说去。我不开口,也出不了何事端。
“往后我是要做这天庭的战神的,你不与我一处,那时准会后悔,”摇倾闭口好一会儿,又吐出一句来。
我低了头,又是默然不语。
为何成德星君的妹妹,竟是个使枪的?我有些想不大通,成德星君笔墨风雅当年与泸沽上仙好一出佳话,怎的他妹妹便要当暴戾的战神。且这个脾气,当真半点没与成德星君相似。
摇倾仙子又絮叨了什么,我只微笑着应,并没开口,果然至得容文殿前,她没再说话了。立在殿门前,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去罢,我哥哥不叫我随意进他殿中了。你莫要害怕,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又是浑身别扭地挤出一个笑,道了声谢,即便我不大清楚我为何要道那一声谢。接着一撩衣摆迈进了殿门。
片刻后,我又悠悠地出了殿门,悠悠地踱回了我那栽着竹子的院落。
奔月在门口惊异地瞧我一眼:“可是回来了?”
我学着她的模样蹲下,琢磨着道:“不算得回来,我正是要走。”
“去往何处?”奔月两手扒着自己的膝盖,歪着脑袋瞧我。
“去救苦救难的一处地方,”我荡开了语气,摸了摸奔月毛茸茸的脑袋,眼睛转了转,“奔月,往后不晓得这院子的新主人待见不待见竹子。我给你指个地方,一准比现下这个地方好。”
奔月眼睛睁大了看我:“哪个地方?”
“那司文的尘悬仙君那里,你瞧着如何,”我作出思虑一番的模样,“尘悬他虽说爱说风凉话,但对姑娘倒是很有风度的,必然不会欺负你。再者我将你托付于他,也好放心。”
奔月面皮立时涨红了,口里嘟囔道:“我不去,谁晓得他待见不待见我去。我若是去了被他撵出来,我往后没脸见别的兔子了,它们会笑话我的。”
“尘悬怎会撵你,你去了便知晓了,”我又拍了拍奔月的肩膀,“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叫他给你栽。保管他听你的,便是栽一地青Cao萝卜,他也是乐意的。”
“真的?”奔月两手捧着脸忽闪着眼睛瞧我。
我笑眯眯道:“真的。”
离了那处院墙摇着修竹的院子,我想了想成德星君与我说的话。他说天庭又新晋升个什么仙人,我去凡间的那一遭便叫他顶上了我的位子,此时我回来也不好再给他换个什么。刚巧冥界缺个司薄,天帝便吩咐叫我过去了。
我思虑了一会儿,换个地方么,倒是也无妨,只是不晓得那冥界能不能长竹子。
尘悬听得我即刻便要走,还有几分良心。但听得我如此问他时,便又原形毕露,摇着扇子风凉道:“你不知晓,冥界不见天日的么。你可扛几根去,用仙术养在屋子里,约莫可以。”
我没同他计较,随意道:“奔月去你那处了,你可别撵她。”
“……”尘悬黑着脸,霎时闭上了嘴。
我闷着笑,脸上一派肃然地离了天庭,赴了黄泉下的冥界。
☆、青萍末(一)
冥界的天是泛了暗的昏黄,间或有眩墨的乌云移过,半弯月惨白地斜挂在云头,铺下冷冷的光。天幕上不时有明亮的闪雷撕开那严丝合缝的y-in霾,“咔嚓”一声砸到地上去。
我落在幽都外头的时候,头一个念头是若我在此处栽些竹子,确然是活不了的。第二个念头是我落地位置好巧不巧,正在幽都外的羽沉河边,再偏一分,约莫要栽进这河里去。羽沉河比不得天界的天河,一片羽毛落下去便要沉了底,遑论一个比羽毛沉了不知晓多少的我。
我扭头细看了看那羽沉河,只见得河水黑沉,连个影子都倒映不出来,无波无澜。天河虽泛着波澜,却闹腾不出什么来,这看上去黑乎乎不起眼的羽沉河,倒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正对着这羽沉河唏嘘,耳边轰隆炸开一声,眼前白色耀眼的光一闪,未及我做出何反应,便给一股霸道大力掀翻到了地上。结结实实栽到了地上,脸扑到地上的黄泉花上,好歹没把一张脸蹭花了。撞得我肩膀一阵闷疼,我嘶了口气,觉得肋骨都钻心地疼。
以一个不大体面的姿势委顿在地,若是被哪个神仙撞见了,确然有些丢脸。我有心想站起来,胳膊肘疼着,胳膊还麻着,无奈只好那么缓了一会儿。
想我初来冥界,往常也不曾得罪过何仙家,也不至于就叫谁给我使绊子,那便只能是个意外了。我思虑了一会儿,觉得胳膊有了些许力气,便胳膊撑着,膝盖抵着地,直起了半个身子。翻身坐在地上,也没顾得上坐歪了一地的黄泉花。
脖子上有些温热的感觉,似乎正顺着后颈渗出来,我伸手一摸,鲜红粘腻,摸了满手的血。我脑子愣了一愣,接着后背才慢吞吞地传来火烧火燎的疼。我倒吸了口气,憋住了没一嗓子嚎出来。缓缓地吐纳出一口长气,我梗着脖子,直着上身盘腿打了个坐。
闭眼调息良久,后背的疼痛才消下去。
耳边静谧无声,我猛然惊觉,我方才是叫一道天雷给劈了。此时没再闻得那间或的轰鸣闪雷声响,我睁眼望天,果见那撕裂黑云的闪亮口子不见了。
我慢悠悠地起身,觉着我这运气着实算不得怎么好。刚到得冥界的第一日,便被一道天雷劈了。我自忖未做甚天怒人怨的事,竟能被一道雷劈上,往后定要传一封书信回去,问问那掌雷的雷神,缘何劈我。
好在背上的伤还不算重,雷神约莫也认出了我,劈坏了一道便也收了手。我打坐良久,方将那伤的疼痛压下去了。
站起身来,抚平整衣衫,我赶忙摸出袖子里的文书来。它倒是还平平整整的,未受影响。我松了口气,虽说成德星君告知我冥界已然先通报了去,但我没个凭证,干巴巴地过去,总觉着是有些不大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