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了半晌,偏到哪处了更是不晓得。
既是来了,我又不想半途而废,且走着再说。
我拿着那颗珠子,便走便往四边瞅,不妨脚下绊了一下,细小清亮的一阵响,我绊得往前走了几步才稳住,转身低头照着珠子看,是一条锁链,长长地横过去。我望向远处,还可见锁链上微微的金光。想来是我手上拿的珠子光亮在眼前晃着,才未看清楚地上横着的这一根锁链。
我蹲身掂起锁链看了看,又搁在了地上。
见得长辞时,他正闭着眼睛打坐,身形石化一般,若不是能辨别出与周遭不同的仙息,还叫我有些心慌。
我未开口,他却睁开眼睛,看过来,微微地惊愕,又露出个淡笑。
“有光,”他说道。
这么两个字,又叫我心狠狠跳了下。
但好在他没有低颓的样子,也叫我放了些心。
“可还好么,”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他放下搁在膝盖上的胳膊,挡了挡眼睛,没那般正襟危坐了,又带起数声细小的声响。
我有些怕长辞问我是如何寻着他的,因这茫无边际的鬼地方,找起来着实不容易。地上的锁链在此处到了尽头,末端缠在他右手腕上,我怎好说是这般找到的。
“此处却也算个好地方,”他果然未问起,太聪明了些。
我拿着那颗珠子,捂住一块儿与他看:“那时得着这一颗珠子,在此处好用得很,又非是灯笼一样的物件,便搁在地上省事。”
“也用不上,”他看了那珠子,又摇头道:“你何必还费心一回。”
在此处没有照明的东西,跟瞎子差不多。瞎两百年,如何受得了。
“有些光到底是好的,”我搁在他手中,“总要离了这里,那时眼睛久未见光,乍然看见外头的光亮,保不准便被刺瞎了。殿下可如何去看天界的烟霞?”
他笑起来,没推拒了,又道:“有那般严重么。”
“有,”我也笑道,“我可是记着殿下曾说的话,到那时莫要说话不算话了。”
说了数句,看来也能听见声音,不至于相对张口无声。
“闲愁最苦,殿下清闲着,且莫胡乱想什么,便作睡一个两百年的觉,”我扭头看一圈,除了夜明珠照出的一块地方去,其余皆是没声响的黑暗。我又后悔没带些酒来,最好是那添了黄粱果的,醉过去省事得多。
“我未乱想,”他抬眼看了前头,又与我道,“只是不作想的时候,会觉着自己也被这里吞没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有时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想必华颜灰飞烟灭,也是这般感觉。究竟是我害了她,也作赎罪了。”
他果然还未放下,我提心吊胆地看他的神情,生怕他想不开,自个儿在这里悄摸着要与华颜赔个小命,可真是鬼神不知。
“天命自定,殿下也不必自责,”我从脑子里搜罗着道,“想若是殿下从前不救华颜,华颜也便早早没命了。她送命与殿下有干系,但非全是因了殿下。此处因此处果,我说得不好听,究竟是自造。”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颗光辉清亮的夜明珠,面上平静得很:“你说的我也明白。种种事,到底都禁不住一个强求。我悟得一些,也知晓妄求不得是苦。”
本仙君看清了,他确然未想不开,只是想得有些偏。
再细味一遭,倒像了西天佛家那些道理。莫不要在此处呆两百年,出来真个去投奔了那道理绕地脑子疼的佛祖。
我立时有些不安,又忙道:“也非是如此说。无欲无求,恰恰是最无情无义。因无求便不知苦,不知苦又如何体味他处生灵之苦。求而不得是一苦,岂不知不明所求方是苦。大善或是大恶,殿下想必也知晓这个理。”
长辞当是成功地叫本仙君唬住了,一副深思的样子。
叫他呆二百年,还不知要想得什么。我开始有些担忧。
身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本算不得明显,但此时我与长辞皆未说话,便极为清晰。
我扭过头去,瞧见了长长的裙袂,一盏灯笼,面目冷淡的一张脸。
竟是朔令帝后。
也不知长辞想出了什么,但看来今次本仙君与他说的也到此为止了。
“帝后,”我起身欠身颔首。
她也点头,只是看着长辞。
长辞也起身,道一声:“见过母后。”再无话。
他面上平平淡淡的,像那凄寒的一声问从未有过。我知他不会再问,不会如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一般,问一问为何他母亲还要生下他,问一问他母亲有没有将他当做儿子看待过。
帝后也未说话,提着灯笼的手骨节发白,面上与她儿子如出一辙,实在不大能看出她是来做什么的。
“那小仙就先离去了,”我与帝后拱一拱手,许是她觉着不方便说。
“不必,”帝后与我道,又走近了几步。
这般干站着,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瞧着母子俩微妙相似的表情,很本分地在一旁当着背衬。
“在此处,可还好吗,”帝后手中灯笼晃了晃,她垂下眼睛,欲言又止。
“有劳母后记挂,还好,”长辞倒是回了一声。
帝后立时抬了眼睛,眉松开了,声音有些急切:“……你,你可还怨我?”
长辞看了帝后好一会儿,表情却也没什么变,又道:“不曾怨过。”
朔令帝后脸上的神情本化开了些,她往前走了一步,犹豫似地开口道:“你那时候……还是怨我的罢。”
灯笼的光还不如长辞手中那颗珠子来得亮,帝后往前走了走,灯笼那晃悠的暖光便溶了一半进夜明珠清冷的光里,余下的微薄地散着辉。
长辞微微退了一步,那团清亮的光又吐出灯笼那点暖辉来。他目光纹丝不动,只道:“以前的事,是我无知,自己看不开,母后不必放在心上。”
又是沉默。
帝后眼上映着灯笼的光影,渐渐黯淡。
“要么,小仙还是先出去等帝后,”我掂量掂量,还是觉着自己闪个身好一些。
哪知帝后看也未看我:“不必。”
难道本仙君在此处不是很碍事么,干杵着当木头桩子。
“究竟是我未教好你,”朔令帝后神色恢复如初,又道,“叫你作了这般无情无义,全是报应。”
每见得他爹或他娘,便是这么一股子诡异的气氛,好似这个儿子十恶不赦。无情无义是他,哗众取宠也是他。既是厌了他,又来看他做什么。我没有闲暇想帝后究竟是何想法,只是觉着怄得慌。
“我本就不孝,”长辞听了这话,也只是默了一会儿,却又跪下,疲惫似地道:“我知母后看我是冷血肮脏的妖孽。我生来如此,也无甚好辩白,更与母后教导无关。母后来此作何呢,看见我也只是平添不快。若是觉着这惩罚不够,随母后心意,如何我都认。我其实也很累,也不想再见母后了。”
那团暖光颤颤巍巍地晃个不停。
朔令帝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又转身道:“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莫忘了。”
☆、到底意难平(四)
话止于此,再未有续下去的可能。
本仙君只得不情不愿地随了帝后离去。
“他还是恨了我,”帝后像是与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做没听见,帝后又道:“在人间时,还曾师徒一场,我知你如何想,说出来也不妨事。”
她说到这份上,我再装聋作哑便不明智。但本仙君能说些什么,帝后说这话,是想寻个心里好受么。
“本是殿下与帝后之间的事,我不该妄言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接着要说的也好看不到哪处去,“于人间时,我很是钦佩帝后。”
朔令帝后只听着,瞧着并没信了我的随口胡言。
“但帝后叫殿下去取玄天Cao,可见着他身上的伤。那饕餮张口咬在他身上,吞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后来他昏迷了数日,伤口血擦了渗渗了擦,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不过既是没叫饕餮吃进肚子里,便也死不了,”我提着往前的事,帝后如何想,着实没有把握。她只开头看我几眼,便未再有什么反应。我停一停,又没了说下去的兴致,“也确然是殿下看不清,再长大些便好了。”
“一步错,步步错,”朔令帝后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她站定,那双淡淡的眼睛又投过来,语气平平的一句,叫我险些冒出汗来:“你与霖儿是怎么回事?”
我未料到她转话头转得这般迅疾,且这般一针见血。
我心如擂鼓,只还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一时贪图新鲜便罢了,莫过了头,”朔令帝后又不在意我究竟什么反应,只话说的轻飘飘,“你来此是因与长辞命数生了牵系,若是连霖儿也搅和进去,”她目光无波,语气也不甚重,“得不着什么好下场。”
我着实说不出什么,只僵硬着身子,手心里汗落了一把。
“我不会看着他也重蹈覆辙,为一个荒唐情字昏了头脑,”帝后看我,神色已然凌厉,“你也知,若是他犯下这等错,帝君会如何。”
他与我提了好几遍的,我如何不知?
“多谢帝后提醒,”我静一静心神,拱手道。
我在思齐宫中砍了一根长歪的竹子,折了枝叶,只余下光秃秃的一根竹身。扶霖来时,我正一节一节地顺着竹节锯开来,预备做酒筒用。有锯坏的,可截一半,做酒盅,又是一番意趣。
“你倒会给自己找闲事做,”他站一边看,我随手扔出去截断的竹节,他还晓得避一避。
我停了停手,又扔出去一截。扭头道:“我那时候去看二殿下……”
“如何,你怄气是因见了他在里面吃了苦头?”他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
他竟又觉着本仙君在怄气,不过是一段时间未去找他说扯话。我歪头看着他,直了直脊梁,继而很是欣慰见他半蹲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