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刚将那半仙给的上上签扔在桌上,诗月便敲门进来了,还领了个孩子。十来岁的样子,稚气未脱,拉着诗月的袖子躲在她身后。
“少爷,这是夫人乡下表兄家的孩子,今日刚来的,往后就在这处了,”诗月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面上有些怜爱。
我从不曾见过我娘,也不知原来她还有个表兄。那孩子见我看他,探了探脑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
我怔了一怔,说不出心里哪处翻了翻。又自嘲迂腐,虽说人家是在乡下,也未必就过得不好,我这心抖得为哪般。
又问他名字,说是叫良生,满眼好奇的样子,东瞧瞧西看看的。诗月便叫他去玩耍,小心些莫跌倒了。
“老爷瞧着有收做义子的意思,”诗月瞧他走了,又与我道,“说家里父母都病了,只他一个。伶俐聪明得很,也好读书,便送了过来。”
“也好,我爹往后便不用发愁家门不幸了,”我拍了拍手,“好事一桩。”
自从良生来后,我爹面皮展了许多,也不再长吁短叹,本公子自是欣慰。良生既是做了我爹的义子,便跟了姓应,自然又跟着改了改名字,我爹想了几天,起了“梓轩”二字。我记起茶馆里听人议论,说本公子“已迟”这名字起得不好。又与诗月说道,说不准叫“及早”便好了,可惜本公子长了快二十年,再改也晚了。诗月听了只笑,又叫我爹瞪了几眼。
又过一年,暮春杏花开得盛过头,将落不落。我在院中翻几本书,吹过一阵风,夹杂了浓花香,还飘些粉花瓣落在书上。我拂了那花瓣,又仰头瞧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杏花。不妨花瓣落在脸上,我呛了一个喷嚏,又咳了几声。低了头时,白纸黑字的书册面上有几个细小的红点子,用手抹,早渗进了纸张里,也抹不出痕迹。我拍了肩上落的几个花瓣,掀过去了那一页。
秋天时,有日落了大雨,院中一盆兰Cao忘了收进屋,叫雨水打得茎叶断了好几支。我瞧着心疼,又冒雨去院中搬了回来。不想晚上便发了烧,耳朵嗓子都疼,晕晕沉沉的,浑身燥闷发热,诗月煮了姜汤,喝罢只胸肺干齁,也未出汗。
第二日稍稍好了些,又头晕目眩,靠着床边连嘴巴也懒得张。大夫来看了看,只说是受了寒,吃几剂疏发的药便好。于是又煎了苦酣的药汤喝,喝得本公子哈一口气都是苦味。药喝了三四副,风寒又时好时坏。诗月大惊小怪,连个窗子也不敢开,说只能等得晴日时开窗子。但秋深不过几日,又落几场雨,暖和天极少见了。
方入冬时,倒是觉着好了,只偶尔还咳嗽,诗月起初瞧见我咳,便抢着拿手帕与我捂嘴,又将那帕子攥了,好像那帕子是什么珍贵物件。偶时她不在,咳两声,手捂着口,低了眼看时,只见着手心里的鲜红。
梓轩拿着书卷过来,瞧着我,稚气未脱的脸便皱起来,又如我头次见他那般脆了嗓子喊我哥哥。一听见哥哥两字,心里又不知是哪处揪扯,实在叫我莫名其妙,却又无端酸得很。只觉着,许是病得久了,精神也脆弱了。
深冬时,听诗月说外头落了大雪,厚厚地铺了院子,跟棉花似的。让她与我开了窗子看,她又不开,我一时念了想看大雪,便搭了件披风开了屋门。雪落得极好看,扑扑簌簌地,跟着风慢慢地飘。我扶着屋门,映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倒吸了口凉气,弯腰咳了几声,门阶上白雪映了红梅般,点点猩红。
自此一病不起,整日里在床榻上,连起身靠一靠,也须得叫诗月扶了。
大夫来了只摇头叹息,开几副药。煎了药喝不下几口便吐出来,咳得心肺撕扯,眼泪呛得眼前模糊。诗月拿袖子抹泪,只拍着我的背说不喝了,不喝了。过一会儿,还是端着温热的药汤过来,又拿些蜜饯,我笑她像是哄小孩,她却又红了眼。
我爹在我床榻边坐,来了便是叹气。我躺着瞧他眼边皱纹又深了些,不免愧疚,我这个儿子实在没少叫他生过气。
“怕是天上哪个星宿下来的,人间留不住你啊,”我爹闷半天,叹一口气,说这么一句话。
我只觉着他准是去街边找什么半仙,听了些什么神神叨叨的话。前年里头那街边的半仙还说本公子长命百岁呢。
心知也过不了多久,病榻缠绵了半年。运气好的话,再两个月,也该到头了。
后头又难得有清醒时候,只乏力,连眼皮也睁不开,便整日整日地昏睡。偶尔醒来,瞧见诗月背着我抹脸,我想与她打趣几句,然说不了三句,就觉着没了力气,还要攒一攒,才能说出下句话来。
诗月没再拿那药与我喝,只熬些粥。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红豆,添了冰糖,闻得味道清甜,又想喝。诗月拿勺子喂一口,不待咽下去,便又吐出来。诗月捂着嘴与我拍背,我又记起那时街边闻得那几句话,便与她说:“从前是听过一个说法的,……说,说我活不了多久……”
“少爷,别说话了,”诗月擦一擦脸,又抽了抽鼻子,“你会好的,奴婢还要看着少爷的弱冠礼。”
他说本公子最好是死于非命,不得好死。这样病死,也不知道算不算不得好死,我中邪了一般想。也许我爹说得是真,人死了还可瞧见阳间事。如此说来,我莫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债,又或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再过半个月,一日醒来,意外地觉着浑身爽利了,诗月熬的莲子粥也喝下去一碗,她瞧着高兴,却又抹起泪。我又笑她,我好了也哭,莫不是觉着我病了才好。她泪糊了一脸,又破涕为笑。
只在屋子里走了走,到晚上时,忽然眼前黑了黑,力气叫抽走一般,一头栽下去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闻得耳边有些热闹声,我又问诗月,是何声音。
有些瞧不清她的脸,远在天边似的声音:“……是小少爷的生辰。”
我眼皮睁不开,也想不起小少爷是哪个。
一片黑,浑身发冷,掉进冰窖子一般冷。脑中什么光怪陆离的画面都有,城墙下头的大火,一竿孤零零的翠竹,衣裳上的朱色衣领……
忽闻一个声音,熟悉得很:“你看见我了么?”
我心下奇怪,睁开眼,竟看见了那日在街上见得的那人,眉目含笑,却叫人心里生凉。我站在他面前,听他道:“这次看见的,是我。”
本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却又听他道:“太便宜你了,这样一辈子,如何够。”
……本公子,真个欠了他债啊。我咽了最后半口气,十分惆怅地想。
☆、恰逢因果(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我低了头捡地上的谷穗,又听得前头弯着腰的李家n_ain_ai说老掉牙的事。她说这村子本是有很多人家的,但遭过一回土匪抢劫。自那之后,人就开始往外头走,走到现在,只剩下十来家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数手里干瘪的谷穗,翻来覆去数了几遍,一共十三根。我跟在她后头捡,也捡不了多少,我想了想,又换个方向。
本以为能比方才捡得多些,但直起腰来又数,这么一大垄子走过去,只多了三根而已。
我很发愁,家里粮食剩下几斗,莫说过冬,过完秋天都难得很。
不小心手抖了抖,那穗子上头又落了几个籽粒,我赶忙用手捂了。撩起衣裳兜着那一把穗子往回走,刚出了田地垄,就瞧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尖着嗓子喊哥哥。
我应了声,瞧着她跑过来。
“哥哥,阿穗好饿啊,”她嘟着嘴,又拽我的衣裳,“娘说要再等一些时候吃饭,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可是阿穗从早上醒来就没吃饭,哥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吃饭啊?”
我蹲下身给她理了理脸边细黄的碎发,只说道:“再等些时候,我给阿穗讲个故事?”
她才六岁,胳膊细瘦伶仃的,一张脸没有巴掌大,显得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很。我虽然瞧着她饿肚子不忍心,但也没有办法。
今年大旱,地里的谷子憋足了劲儿举出几个穗儿,捶捶打打去了灰皮,撑足一斗。还是亏得前一年老天落雨,存下来些粮食,不然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晚上时,煮了白天捡得的十来根穗子,阿穗捧着碗喝得肚子鼓鼓的,说很好喝。我瞧了瞧漂着的一层谷糠,迟疑了会儿,从里头拎出了一根硌牙的柴火木奉子,它竟未被煮化,实在叫我佩服。
天晴朗得很,星子闪闪地亮,还能瞧见明晃晃的月亮边一圈光晕。我坐在矮房顶上,与阿穗说些从李家n_ain_ai那里听来的故事,正说到月亮上头住了个女神仙。
阿穗扒着我胳膊,又道:“哥哥,神仙长什么样?”
我哪里知道神仙长什么样,我心道。正要回她一句没见过,又记起头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来。
梦里有两个人,我虽然瞧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但是若真有神仙,约莫就是那个样子。一个愁眉苦脸的,一个笑盈盈的,好像能瞧见我,却又不是在与我说话。
愁眉苦脸的那人道:“他本没有这一世了,殿下这样公报私仇,回头帝君怪罪起来,去向天君告我的状,我又麻烦得很。”
“动了情,”那笑着的又清楚地笑了一声,“罚一世还是两世无甚差别。我与父帝禀了,你怕什么。便是过了这两世,还是罚得轻了。”
那拉着脸的又说些什么找上门来的话,我却没记住了。记住的这两句,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却又脑子里老是记起笑着的那人,我不大想承认是因为没见过长得那么齐整的。平时第一要紧的事是吃饱肚子,哪有空管别的。
“哥哥,”阿穗又摇了摇我胳膊。
我忙应了,又道:“神仙……至多就长得好看些罢。”
“神仙是不是能一直吃饭?”阿穗瞧着那轮月亮,脸上有些羡慕,又道,“阿穗也想当神仙。”
我忍不住笑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真的有神仙吗,”她很感兴趣一般,又巴巴地瞧着我,“神仙不是很善良吗,为什么不让地里的粮食长得多一些。我要是说想吃什么,他们能不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