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们讲《柏舟》,大家随我念一遍,‘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夫子的声音铿锵有力,何靖亦托腮看着龙致言,看他一字一句的跟着夫子读书的模样,恍惚间竟走了神。
他心里暗想,明日,明日,我给你买很多桂花糖。
然而没有等到明日。
何家一夜之间满门全灭,老管家连夜带着自己的儿子阿清和他逃到了江南,去寻教他武功的师父避难,这一避十几年过去了,老管家和师父先继去世,留下他和阿清,两个在这世上都没有根的人子。
何靖亦一杯茶入腹,五脏六腑都被浇的暖融融。他抬眼看着孟康,没有直接回答他,眼神有些茫然,反问:“孟康,你为何不喜欢我那小师妹?”
孟康顿了顿,眼睛有些惊奇,他放下花瓶,拉了把椅子坐下。
“别人问这话也就算了,靖亦你难道不明白吗?晚霜是很好,聪明伶俐,懂事又不骄纵,长相更是京中子弟哪怕置重金也想一睹其芳容的那种,但是……”他话音一转。
“这世道哪有说你好我就要跟你在一起的道理。”孟康说这话的声音说不出的缱绻,又有些无奈。
“这就好比定制衣服,需量体裁衣,不是说别人觉得好看,穿在我身上就舒服。”
孟康这话说得通俗,何靖亦又想到了隔壁屋躺着的那个傻子,脑中那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已经记不太真切,徒留一个模糊的印象,龙致言如今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眉眼看起来都越发生动。
真奇怪,今夜喝得是茶,却像酒一样醉人。
第五章
第二天清早龙致言起得最早,他醒来的时候天才方亮,庭院像深夜里一样安静,像是唯恐打扰了他们的清梦。他站在窗台看着庭院里那快要衰败的桃花,悲从心起。前些日子在城郊住久了,龙致言倒是没觉得自己如此狼狈,现在回到这物是人非的知县府,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倒是说不出的难过。从前他是主人,如今却要住在客房,实在是造化弄人。他大清早就开始胡思乱想,直到小香推开了他房间的门,打断了他越飘越远的思绪,“大人…不…先生,该用饭了。”
龙致言轻声应下,简单洗漱后就随着小香去吃饭,饭桌上三个人各怀鬼胎,一时间气氛十分微妙。孟康的眼睛不住地在何靖亦和龙致言身上打转,暗自揣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龙致言想着赶紧吃完饭,找个借口回家。何靖亦倒是不动声色,仿佛昨日里的失态像是一个闹剧。
他脸上挂着微笑,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是让龙致言差点丢了筷子,“龙兄,昨日里是在下失态,让龙兄受惊了。”
龙致言咽下口中的饭,摆摆手,一脸的惶恐,他哪里敢让这位爷给他道歉,尤其是对方还一口一个在下,“哪里哪里,龙某才是给大人和孟兄添麻烦了。”
说罢饭桌上便没有什么声音了,龙致言扒着饭,想着如何找个话题打断这尴尬的局面,突然,他灵机一动,“孟兄和大人昨日里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没想到在城郊还能看到你们。”
是啊,当然没想到,平日里躲这位县太爷还来不及,唯恐对方一个不舒心再把他抓进牢里住几天。哪能想到这么巧,这都能遇到。
孟康适时开口,“哦……这个啊,是在下初来乍到 想去双龙寺看看寺中的奇花异Cao,人生地不熟,这才拉着靖亦和我一同去。”
龙致言长长的“哦”了一声。
孟康话音刚落,转而又开口,“对了,龙兄,你怎么大清早会在城郊?”
何靖亦筷子顿了顿,接着夹了一口菜往嘴里送。听着那人断断续续的说:“这个…在下…在…在下在城郊居住,觉得身体不适,想来城中看病的。”
孟康偷偷给何靖亦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仿佛在说,“看吧,人家是来看病的,你瞧你昨天话说的多难听”。
然而龙致言没看到孟康的小动作,只听到孟康笑着说,“龙兄果然好雅兴,城郊的风景的确是美,长居于此定当能涤荡心胸。”
龙致言想了想自己那个风吹茅Cao动,雨来浸窗台的茅Cao屋。心中暗叹,倒也没错,尤其是刮风下雨时,别提有多么涤荡心胸了。
孟康说完这话似也觉得不妥,想到了那日看到龙致言街边卖画的情景。这一打听还住在城郊,想必是生活十分困顿了。
“龙兄有什么打算吗?听靖亦说,你从前是这里的知县,如今……有什么打算。”
龙致言没想到对方问得如此详细,总归他和孟兄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对方这么关心他。
他倒也没在意对方如此直接的将他的惨状说了出来,反而对孟康又生出几分好感:“孟兄不必担心在下,在下准备赚些盘缠就回乡当个夫子,天无绝人之路嘛。”
说完他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实际上根据他这几日的努力赚钱却鲜有收入的经历看,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番鬼话。然而对方是好意关心他,他自然也不能让对方费心。
何靖亦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有些破裂,但转瞬即逝,一眨眼又是眉眼带笑,彬彬有礼的模样,“我看孟康与龙兄有缘,不如暂且留在府中相陪数日,虽说我做了这白阳知县,但对这白阳城的了解,定是不及龙兄的,龙兄意下如何?”
龙致言断没想到这话是从这位何大人嘴中说出的,他看着对方脸上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想着自己昨日还在内心给这位县太爷扣了个喜怒无常,x_ing情多变的帽子,结果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害他徒遭了牢狱之灾的事放在心上,反而温和有礼,先是为一点小事道歉现在又邀自己到府中。这和自己那点龌龊的腹诽别人的小心思一对比简直高下立判,龙致言发觉自己居然一直在妄断别人,却没有审视自己,不由红了脸。
这边孟康触不及防被点名,有些心虚,他狠狠瞪了何靖亦一眼,对方却老神在在,一脸的诚恳。孟康扯了扯嘴皮,眼睛转过来,脸上却立刻就带了笑,“对啊,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龙兄在这小住些时日,一是能好生逛逛这白阳城,二是在下也想与龙兄探讨一下书画?”
“对啊,孟康在这白阳也待不太长时间,总归是要回家的……”何大人那双满怀真诚的眼神扫过孟康,收到了一个愤愤的眼神。但他丝毫不介意,状似遗憾的继续说道:“来此地游玩,不能尽兴想必是十分可惜的,龙兄你说是不是?”
龙致言呆了呆,这何大人和孟康三言两语将龙致言刚要开口说的托辞堵在喉中,此刻龙致言颇有些为难,一方面他实在是无颜呆在这知县府,另一方面这俩人的话说的实在体面,他无法拒绝。
良久,他慢腾腾在喉咙里憋出俩字,“是的……”
何靖亦托腮看着龙致言,眼神专注到有些不可思议,声音都带了一丝笑意,“龙兄这可是答应了?”
“呵呵……”被当做鸭子赶上架的龙致言只能用一连串的讪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真实的心情。
第六章
“不是我说,靖亦你对人家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说讨厌他我看你又有些在意,说喜欢他你又总是让人家难堪。”
孟康得了空偷偷给何靖亦撂下了这句话,一脸的无语。
龙致言与孟康聊得倒畅快,他稍一打听,结果发现孟康家竟也住在京城,便欣然写了封家书说了一下自己的境况 拜托对方临走时捎带着带走,给家人报个平安。
孟康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这本是小事,捎封家书又有何妨。然而龙致言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一拍胸`脯说,孟兄你放心,你在白阳我定会让你乘兴而返。这次说话倒多了份心甘情愿的意味,然而料是他熟读经文,通晓大义也是万般没想到这两人哪里是好意帮忙,分明是图谋不轨。
孟康手里拿着那封信,心里总觉得奇怪,又恐何靖亦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来捉弄龙致言,便好言相邀:“龙兄不若到时随我一道走,你不是也要回京的吗?”
龙致言苦笑,他何尝不想,然而从白阳到京城至少千余里,快马加鞭也要数日才能到,他一介书生,一不会骑马,二不会驾车,要回家只能雇人驾车,出些车马费,另还要准备些过路费和住店用的钱。他现在哪里还能出这么多,况且方才问孟兄,孟兄说他准备单骑回去,顺便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他自不愿意麻烦人家到如此境地。当下婉拒道:“在下在这白阳还有事情未完,不敢返乡。”
孟康见他不愿多说,自也没问。
话说这何靖亦身边的阿清是个好玩的,自从他家少爷当上这白阳知县之后,他也没闲着,跟着府中的人都混了个脸熟,逢人就能扯开话匣子聊上半天。
这日里他打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便急急忙忙跑去告诉少爷和孟康。说是今晚这大名鼎鼎的阿堵里要展出去年的书画,件件都是精品。
这白阳虽说只是个县,然这阿堵里的名气着实不小,慕名而来的人也是相当之多。饶是孟康在京城,都听说过这阿堵里。
这阿堵里听名字粗野乏意,以为是寻常巷弄,或是钱财等身外之物,实际却是文人雅士常去的地方。地处也妙,不在白阳城内,而在城西的白阳湖中,正是一艘画舫的名字。
这艘画舫常年停靠在白阳湖中的沙渚边上,因这白阳湖支流众多,水位也多年不变,这一停,便停了将近七八年之久。听坊间流传,这阿堵里最初本没有名气,只是当地文人雅士用于谈论书画的场地,只是后因一个奇人展出了一幅顾恺之的真迹,当下就有人吟出了顾恺之曾说过的一句话:“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众人皆称道。这画舫因而得名阿堵里,画舫一出名,连带着无名的普通沙渚,也一并被文人赋上了诗情画意的色彩。从此这阿堵里就成了文人雅士置千金也要一去的地方。说起来也算是一篇佳话。
白日里他们刚刚知道消息,晚上龙致言就晕晕乎乎的站在了这艘著名的画舫上,说来这画舫倒没龙致言想象般富丽,反而极为陈朴,处处透着股清新自然的韵味,论理来说是龙致言喜欢的样子。然而自从上了这船,他脸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从前他也曾受几位乡绅之邀听说过这里,但他总是推脱,从未来过。原因无他,正是这阿堵里,除了客人之外,服侍的全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