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夙兴直起身,走上台阶,端端立在那里。
“拉开这扇门。”邬丛莲说道。
姜夙兴一愣,看了看眼前这扇纸门上的剪影,心里无端端有些害怕。
谁知道邬丛莲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呢?会不会突然伸出血红的舌头、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他?
发觉自己的脑子里竟然开始胡思乱想,姜夙兴缩了缩脖子,将思绪聚焦到现实中。
他伸出手,缓缓拉开这扇纸门。
首先入目的是雪白耀眼的玉白长袍,边角绣着银色花纹,十分清冷高贵。长袍下却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同样是暗红色的盛开花朵,仔细一看,正是那院中的罂粟花。
邬丛莲斜躺在躺椅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迤逦铺开了整个棕色的木质地板。
他神色安然,姿态慵懒,仿佛只是小憩了一番。见姜夙兴进来,便抬起眉眼,对他笑了一下。
右边眼角末尾处有一颗红痣,笑起来时,有些勾人。
姜夙兴前世今世,这二三十年,却是今天第一次发现邬丛莲的这一点。
见姜夙兴盯着他的脸颊看,邬丛莲伸出纤细的手指点在自己眼角的那颗痣下,笑意妍妍地问:“好看吗?”
姜夙兴垂下眼,笑道:“师伯姿容绝色,就是长颗痦子都好看。”
“噗嗤。”邬丛莲捂着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有趣,怪不得白棠喜欢你,想来你能逗他笑。”
姜夙兴但笑不语,恭敬地立在那里。
邬丛莲将他静静地一番打量,轻声问道:“你可爱他?”
“什么?”姜夙兴有些恍惚,没能明白这个意思。
邬丛莲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姿势,坐端正了些,“我是问你,你可爱顾白棠?”
姜夙兴懵懵地缓了半晌,眨了眨眼睛,道:“爱?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晓得,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念想,就是跟他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嗯?哪怕要你违背正道大义、对不起天下苍生?”邬丛莲笑着问道。
“师伯这是何意?现在规定可以男子与男子双修了,我与白棠哥在一起,并不算违背什么正道大义,更何谈对不起天下苍生?”
“你是一个聪慧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邬丛莲盯着姜夙兴,目光如火蛇,让人坐立难安。
姜夙兴皱眉,“师伯还请明说,弟子不懂。”
“你和你师父,一个区区两百岁就接任西城掌教,一个十八岁就开始闻名于诸界,却都并不是靠的什么修为道法。而是察言观色,揣测人心。”
邬丛莲从躺椅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姜夙兴身前。
“霍病清没见过周辉,而且他为人愚笨的很,看不懂这些;颜则天是个睁眼瞎,他三百年前没能看懂被压在守剑阁下的只有凰曦一人,三百年后,即便是周辉就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
“而你,和你师父——”邬丛莲已近在咫尺,甚至逼近姜夙兴的面颊。
他贴在姜夙兴的耳朵边,声轻如魅。
“我不信你们没看出来,周辉和顾白棠的相似之处。”
第31章 丛莲业火
耳边仿佛有烈烈之声,应是风扯动院子里的花叶子,扑朔扑朔地,花叶相连。
眼前的这个男子,忽然间变得十分妖冶。尤其眼角那颗痣,鲜红的仿佛要滴血。
他的唇角挂着一抹笑,宛如魔鬼在招摇。
姜夙兴头脑内如炸裂,却依旧清晰地分辨着所听到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白棠哥他是……周辉的转世?”这不可能,姜夙兴紧接着在心中冷笑道,这一定是邬丛莲的另外一个谎言。
“这么说颜师伯说的没错?你当年让他送回长乐的的确是周辉的儿子?你以为你现在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就相信了吗?邬师伯,不是晚辈僭越,敢问您老人家嘴里可有一句是真话?三百年前的事情,翻来覆去就那么三四个人,都被您封印的封印欺瞒的欺瞒,到现在死无对证。事情的真相都是你一张嘴说了算,你一会儿说小雅是周辉,一会儿说当年被送回长乐的是周辉,现在又说顾白棠是周辉?呵,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所有人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姜夙兴坦荡从容,道:“说白了,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现在已经根本不重要了。无论周辉是谁,三百年的时间,早已经转世投胎,现世与其早已没有了半点干系。即便颜师伯日后追查到周辉的魂转去了何处,他也没道理会对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下手。”
邬丛莲道:“你以为他们缉拿周辉,真的只是因为他抛妻杀子这一点吗?”
姜夙兴心中一顿,的确,西城作为修真界首府,这事儿做的太偷偷摸摸。即便是要清理门户,捉拿周辉,也该光明正大才是。何以从头到尾,霍长老和师父,都是遮遮掩掩?
但是他面上不动声色。
邬丛莲慢慢退回去,远离了姜夙兴,重新坐回他的躺椅上。
“你可知道周辉的来历?”邬丛莲问道。
姜夙兴不语。
对于周辉此人,古剑书阁中有人物志记载其天赋极佳,三百年破元婴期,六百年入大乘境界,修成御魔尊者,位列伏魔堂三尊之一,九百年就白日飞升入了灵界!对于姜夙兴来说,周辉不仅仅是可望而不可即,简直就是神话人物,不现实。
“都这个时候了,师伯有话直说,何必卖关子。”姜夙兴皱眉道,有些不耐烦。
“周辉他……不是人。”酝酿了半晌,邬丛莲这般说道。
姜夙兴瞪着他,漫长的等待让他憋不住气。
邬丛莲又仿佛睡了一觉,转眼看到姜夙兴脸色难看,微微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如耳语一般,悄声道:“他是神。”
姜夙兴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实在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笑叹道:“看得出来,毕竟您这样的人物都甘心做他的马前卒,也只有神才配有这待遇。”
“我听的出来,你在损我。”邬丛莲笑道。
“不敢。”姜夙兴脸又垮下来,心情很不爽,他觉得邬丛莲是个疯子,神智不清,不想再跟他多做纠缠了。
可是邬丛莲显然不会那么容易放他走。
“不过他是一位不被承认的神,一诞生起就被他的族人视为异类、魔鬼。他们将他绑在山崖上,以雷电和烈火焦灼他的身躯,让老鹰和乌鸦啄食他的r_ou_体,这不足以杀死他;他们又见他的身上缚上沉重的石头,将他抛入冰冷的江河之中,命狂风海暴淹没他,命海中的妖兽吞食他。可是偏偏他本领强大,那些妖兽非但无法吞食他,反而还被他所驯服,以他为首领……后来他们又派其他神族来追杀他,他被地狱的浓浆焚烧过,被毒龙的毒液浸泡过,可是他都一次次的死而复生了。”
虽然在姜夙兴听来这些都像是戏文上写的一样毫无感觉,可是邬丛莲却说的眼睛熠熠生辉。
“他便是这样伟大而永生的神,最后他所有的族人都惧怕于他。他们怕他最后会颠覆神界,会毁灭一切。于是他们想了个法子,再又一次将他的r_ou_体杀死之后,他们将他的神魂封印进了一枚女娲石碎片之中。那是诸界最最坚固的神器,能补天撑地,亦能镇压这世上最最邪恶和强大的灵魂。神明们自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料他的神魂如此强大,竟然将女娲石也同化了。逃出不周山,流亡于诸界。是以这枚女娲石也不再是女娲石,被诸神们称之为「魔王之种」。”
姜夙兴的眉头差不多要拧成了疙瘩。
他以为邬丛莲铺垫了这么多要说个啥,前面他只是当神话天书来听,但是「魔王之种」这个玩意儿,他倒是真的在古剑书阁中的记载中看见过。
据说「魔王之种」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姜夙兴一直没见到过,可是他以前听师父提到过。就跟它的名字「魔王之种」一样,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书中用了整整几十万字来描述其毁天灭地翻天覆地的骇人能量,简而言之就是邪恶至极,所有正道人士为了天下大义苍生都必须杀之除之的那种。
而且最邪门的是此物生命力极其顽强,正如邬丛莲所描述的,别说雷电火焰这些破坏力极大的自然能量,从上古至今,多少次诸界颠覆、多少次沧海桑田、多少次改朝换代,「魔王之种」就从来没有消失过!
姜夙兴笑的稀奇:“你别跟我说,这个「魔王之种」就是周辉,而现在,是顾白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姜夙兴,今后你一定会对这两句话深有体会。只是愿你心志坚定,不要走我的老路。”邬丛莲说着这话,仿佛又恢复了往日里那个德高望重、谦逊仁爱的执法宫长老。
他神态安然,眉目平和,空气中却隐隐有一股炽热的味道。
姜夙兴的鼻子本是灵敏,他朝四周望了望,房间里都很正常。他又疾步往门口走了两步,往院中望去,就见那满院遮天蔽日的红色罂粟花——从墙角那里开始——那些红艳艳的罂粟花,忽然之间都变做了火焰,一寸一寸地向中心蔓延开来。
“火!”姜夙兴惊呼一声,转过身来瞪着邬丛莲,“你做什么?”
邬丛莲平静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周辉在何处,除了你我。现在,我要让这个秘密彻底消失,永远也无人知晓。所有人都在寻找周辉,寻找魔王之种,可是,他们永远也不会料到,魔王之种就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