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却对他一再的逼迫、一再的嘲弄、一再的无视。
仿佛他笃定了这人必定不会像卫尽倾贺兰雪那样辜负他,像贺春秋卫君歆那样欺瞒他,甚至也不会像贺修筠那样非要去刺激他逼迫他,仿佛这个人就该无论他做什么都安安静静的忍耐、直到他给出答案为止。
这个人难道合该当个受气包吗?
这个人明明论武功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明明快意恩仇,指谁打谁。
而他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认知,究竟将他摆在了泥泞的第几层?
卫飞卿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真是一头猪。
哪怕段须眉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呢?
给他就好了。生什么气?郁什么闷?
卫飞卿举起手中的刀,向着对面之人深深一揖:“那就……承蒙赐教。”
斩夜刀与破障刀从未相遇过。
——在这刻之前。
呛地一声,两个人与两把刀同时交汇,卫飞卿听耳边若有似无的声音道:“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他还在等他解释。因为他左想右想,无论怎么想,都不认为今天以前与他待在一起几个月的卫飞卿是假的卫飞卿,他的话是假的,他的笑是假的,他的情谊是假的。
他回忆了一圈然后给出结论:他不信。
他信自己的不信。
是以他等他的解释。
而那个原本想要解释的人呢?
他本来准备的说辞是什么来着?
卫飞卿有些恍惚想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人?十岁?不,那时候他明显更关注自己,关注自己被人硬生生加注在身上的爱恨情仇,而那个无意中帮了他天大的忙、成为他人生开端的孩子,注定在转身之后就要被他抛诸脑后。
当他想出借关雎之事离间谢殷父子、甚至让谢殷真面目曝于人前的计划之时,他脑海里的确没有出现过当年那个被他戏称为小钗的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关雎灭门以后,众人都不知第二个关雎又再崛起、第二个关雎之主又再纵横天下他却因暗中的关注而知悉一切的时候,他才恍然那个大难不死的第二代关山月原来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一开始只是好奇罢了。
他没有过想要置关雎于死地的心,关雎因他而灭亡却是不争的事实,而那个孩子也因此受尽了磨难,甚至那磨难与他的经历相比也不遑多让。
他好奇他是怎么样又从泥泞的底端跃上了武学的顶端。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立地成魔这门功法,从而将其余天心诀联系到一起。从某种层面而言,若没有当年的段须眉,就不会有今日的他。
他人生每一次重大的变故与突破,好像总是与这个孩子有关。
在一再对他的关注当中,他那点好奇不断加深。他想办法查清了他经历的一切,认定他真是个倒霉程度与他不相上下的可怜孩子,如果他处在他当时的那个位置而后又重回巅峰,他想他会杀死杜若,杀死谢郁,灭了登楼,杀光隐逸村所有人,那才是报仇雪恨,才能让自己痛快。然而他想象中的所有事,那孩子却一件也没有做,他成立了新的关雎,他养着隐逸村所有人,他与杜若处的风轻云淡,以他的功力可以足以杀死谢郁一百次他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想要去杀那个人。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既愚蠢又善良的人?
关雎那样的杀人窟中长大的人,以德报怨?
卫飞卿既震惊又好奇,好奇得心里就像有只猫抓似的。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人与“善良”两个字完全不搭边。
他杀人手起刀落,从不犹豫。
他杀人仿佛从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的理由仿佛就是他高兴,他愿意。
他活得似乎很差,又似乎很好。他不在乎自己声名狼藉,不在乎整个武林有一大半人的人日日琢磨怎么把他的人或者他的尸体送入登楼领赏。他纵横万里,偶尔在边陲的小镇喝比刀锋还烈的酒,偶尔在他的大仇家登楼所在的建州城里晒个太阳,睡个午觉。
他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罪。他仿佛不在乎过往,也不在乎将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探查过自己父母之事。
卫飞卿自己的遭遇与作为摆在那里,将心比心,他实在看不懂这个孩子。
怎么能忘呢?怎么能不在意呢?怎么能不追查呢?
天长日久,卫飞卿心里的那只猫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越变越大,越养越肥。
等他计划好要自己开始收网却意外得知段须眉也牵扯到这张网中来,一瞬间他心里那只猫终于膨胀到他若再不管不顾必然就要撑爆他的程度。
段须眉难道不知道卫雪卿是在利用他吗?
段须眉明明不想杀谢郁偏偏却要以此为由心甘情愿让卫雪卿利用。
段须眉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心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卫飞卿有些无奈的想,也罢,就趁着这机会,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好了。
(卫·偷窥狂的专注偷窥三十年)
第134章 凭谁忆,意无限(二)
直到在东方世家见到段须眉那一刻,卫飞卿仍未想好他究竟想要对这人做些什么。仿佛走那一趟真的只为了证明,这个与他同样生于沼泽、宥于苦难之人必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风轻云淡,为了证明他选择的方式、他走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那一条。
但是那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出乎他意料的坦率,出乎他意料的恩怨分明,出乎他意料的淡漠,出乎他意料的聪明。
他本来是想去看这个人如何把自己作死。
但他却无法控制的一点一滴的被他影响。
卫飞卿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段须眉当众说出东方玉私生子东方清云身份之时的每一个细微神态。
那人幼时比他还要没爹疼没娘爱,卫飞卿最初以为他是由己及人是以恨透那些虚情假意,想要那些人为他们的虚伪付出代价。直到他熟识他以后,才顿悟到他其实……是在努力的追寻虚情假意里的真意。
而他总是对一切都不在意令得卫飞卿以为的自暴自弃,他亦是到后来才了解,他不过是不执著,不过是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卫飞卿很早就知道这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了,当他领悟天心诀与立地成魔之间奥秘、以及确定段须眉是唯一练成立地成魔之人之时。是以他在东方家见到段须眉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之时,只当这人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人多么可笑,他年少时费尽一切心机、这么多年来步步为营想要保住的- xing -命,他自己亦经历九死一生才挽回的- xing -命,他却如此当做儿戏,弃如敝履。
可鬼使神差的,却让他联想到他十二岁那年为了自毁容貌而摔断浑身骨头的那一次。
痛是真痛。
恨是真恨。
怕是真怕。
可爽……也是真爽。
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身世、忘记了惧怕、忘记了盘算、忘记了一切,整个人、整颗心都被能够主宰自己一切想要放声大笑的极致的痛快包围,哪怕后来在疼痛中昏死过去,他也并未遗忘那感受。
只是等他伤好以后,他却刻意不让自己再想起。因为他同样从未忘记的是他那样做的初衷是他想活,他不想将自己的- xing -命时刻悬挂在刀尖上,他想要一步一步的稳稳的往前走直到所有算计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很多年前刻意尘封的感受,段须眉又再让他想起了。
鬼使神差的,他选择让自己一路按照他们的计划走。
在那之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身中剧毒,武功被制,怀揣火药再被推到万箭静待的牢笼中央。
他以为过了十二岁,他一生都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那样对待他自己。
可他做了。
因为莫名受到了某种引诱。
段须眉将他从绝境中救下来的那一刻他再一次生出了那种想要放声大笑的肆意与痛快。也是在那刻他领悟到段须眉并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过是……想要时刻感受那种肆意与痛快,而已。
你不疼到极处,你怎么知道安安稳稳在建州城里晒着太阳睡午觉有多么美妙?
你不时刻被死亡威胁,你怎么知道烈酒入喉的活生生火辣辣的痛快究竟有多痛快?
……你不像段须眉那样每时每刻都拿命来疯,你怎么知晓卫飞卿经年累月谨小慎微有多么令人痛恨?
卫飞卿迷上段须眉了。
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段须眉为了那根本从未存在过的救命之恩在那样危急的关头舍命救他的时候。
也许是段须眉提着一把破障刀佛挡杀佛门挡破门的时候。
也许是万事不在意不上心的段须眉却因他出言轻佻而脸红的时候。
也许是徐离山庄中段须眉冷冷陈述徐离昔年- yin -毒往事、让他一瞬间领悟到这个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内心里竟自有一套是非公义的准则的时候。
他在如此晦暗的人生里寻找希望。
被他迷住的卫飞卿某一刻忽然滋生出极大的心魔,他想要成为这个人的希望,想要成为他的执念。
……尽管明知对于这个人是如此残忍。
但他做了。
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自有成算,可他与段须眉一起后做的所有事,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