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是招式,就必然会有轨迹。
卫飞卿便顺着他看过数次的那轨迹,使出了断水刀法之中第一次惊艳他、也在他脑海之中刻下非常深刻行迹的那一招。
他甚至不必刻意回想,就能使出那一招。
那一招恰巧唤作断水式。
那是他与段须眉掉落在九重天宫旧址、段须眉挥刀斩断地道的一招。
抽刀断水水更流。
如若段须眉在此,他会发现卫飞卿此刻使出的断水式当真与他当日所使完全一致。这一招固然空有其形,那形却接近完美无缺。
而如若卫飞卿此刻在外间,他也会发现正与谢殷交手的段须眉同样正使出这一招。
只可惜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巧合。
卫飞卿的断水式未能让刀法主人看到,但落在一生都破解旁人功法以保全自己- xing -命的万卷书眼里,却让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提起了神。
他在这个时候,忘了去想卫飞卿短短时间内怎会学成此等刀法,忘了去琢磨这刀法出自何门何派。
他在这个时候,面对这一刀,远离江湖二十年的心一瞬间就如同被曾经的“书贤”附体,满心满眼,只有这一刀,只有该如何破解这行迹妙至巅毫的一刀。
卫飞卿的刀划过了半空。
万卷书在思考。
卫飞卿的刀距离他面门不足一尺。
万卷书还在思考。
卫飞卿这一刀当真会斩下去么?
但他即便斩下去,他这不带丝毫内力的一刀也不可能真个伤到万卷书。
卫飞卿的刀已落至万卷书眼前。
万卷书就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发呆之中醒过神来,仿佛发现再不出手他便要输了,他微微抬起了手。
可卫飞卿却猛然在这时候变了招。
原本轻飘飘毫无力道的斩夜刀忽然之间像是注满了灵气与力气,在即将触到万卷书面门、在万卷书手指即将与其相触之时忽然轻轻一颤,然后以快得如同一阵轻风的速度从万卷书眼前抹过,带走他的一缕发丝,抹向他身后。
因为速度太快,那刀身上的力气到这时才猛然爆发开来。
轰然一股气流轰得从头到尾并未对卫飞卿有过一丝提防的万卷书后退三步,轰得万卷书身后桌椅尽数被卷上半空,轰得桌上书册高高弹起,随着那刀流直直往后飞去。
万卷书失手也只是这一瞬间。
他在后退那三步的过程之中已反应过来卫飞卿真正目的。
是以他真正退后的只有两步,第三步他以退为进,伸手便去夺卷入半空的书册。
他快,卫飞卿却也不慢。
只因全天下最厉害的轻功,原就同属他二人。
适才连站都站不稳的卫飞卿这时候一扫先前颓气,整个人连同他手中斩夜刀化作一道轻影,鬼魅一般迎在万卷书前方,左手往后一甩,一枚铜钱直击在书册之上,将书册击落在一跃而起的卫雪卿手中,头也不回厉声喝道:“念!”
第64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五)
万卷书面色一沉,脚下微错,立时就要绕过他往卫雪卿处跃去。但卫飞卿是何人?若说万卷书身手比卫飞卿高出十倍,那卫飞卿心眼儿就要比他多出十倍。他就那样大喇喇挡在万卷书所有前进路上,在说出那个“念”字以后便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狠厉,一张脸却白得近乎透明,直教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万卷书固然有一百种可以绕过他的方法,但他却不敢保证其中有一种能够不伤到此时的卫飞卿。卫飞卿如此明显以自身- xing -命胁迫他,他当然明白卫飞卿绝不是会舍弃自身- xing -命之人,可他不敢冒险,一丝一毫也不敢。
万卷书一生之中,只觉从未有任何一刻有此时愤怒:“你、你竟敢……”
他真是怒到一把声中全是颤抖,抖得多一个字都再说不下去。
而卫雪卿听了卫飞卿的话,此时已翻开那书册,一字字高声念出来。
“天启九年,杀圣池冥、音贤傅八音、梅君封禅、武圣段芳踪于凤辞关外义结金兰。至天启十九年,四人机遇不同,相聚无多,然结义之情始存。
“池冥其人,身世、来历未知,天启十年辞别傅封段,孤身入中原。初以揭榜拿人为生,屡被欺瞒,耗时半载,身无二两,三餐不继,遂反其道而行,以赏金杀人为生,独来独往,绝世武功得以震惊天下,被冠以‘杀圣’之名。成名之始,即落入初入江湖的长生殿少主卫尽倾及其姊卫君歆计划之中……”
万卷书听见“卫君歆”三字就变了颜色,手中扣起一物,迅疾如风朝卫雪卿打过去。
但如论暗器,卫雪卿又岂在当世任何人之下?手中同样弹出一物,二者在半空之中相撞,却直直飞到卫雪卿面门之前才堪堪落下。
卫雪卿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收了口。他登楼初见万卷书固然惊讶,但他虽说早听闻书贤大名,却终究并未太将这个胸无大志的颓唐之人放在心上。两人正面迎击这一招,虽说他有伤在身,却也立时明白到这人内力之高远远在他预计之上。
卫飞卿却再一次合身挡在万卷书身前去,挥刀喝道:“您不必喝令他住口!卫氏兄妹……不、是卫氏姐弟当年有意接近池冥,借池冥之力创建关雎,更倾关雎之力去刺杀贺春秋之事您以为我不知道么?贺春秋真实身份您以为我不知道么?卫氏姐弟以色引诱贺氏兄妹您以为我不知道么?!”
他最后一句反问落在万卷书耳中犹如石破天惊,直炸得他魂都几乎要飞走:“你……你怎会……”
卫飞卿冷笑道:“卫尊主不妨告知我家这位老爷子,适才所念这一部分是由谁书写而成?”
卫雪卿闻言翻了翻后页,道:“落笔人,贺兰春。”
与贺夫人卫君歆有关之事,即便胸怀大度如贺春秋,即便谢殷比他亲兄弟还要更亲,但他又岂会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书写卫君歆?
只是对照这冷淡无奇的言辞,再联想当日在天宫旧址所见如今就放在卫飞卿怀里的那封亦由贺兰春亲笔所书的信件叙述中对卫君歆的情深似海,卫飞卿只觉这人何止有两个名字双重身份,他简直就是有两重人格:“我怎会知道?当然是我那光明磊落最爱留书的爹亲笔所录。得亏了他这好习惯,否则又哪来我这些日子的当头棒喝!”
万卷书看着眼前这满脸冷厉犹如陌生之人,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冷,又是一阵接一阵止不住的难过:“卿儿,你怎会……你不该是如此啊。”他说到此,语声之中甚至带上些许哽咽,“你既什么都知道了,你又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夺此书册,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你停手吧,我……”他想说无论他想知道什么,无论他想做什么,他不再阻拦他也就是了。可他的心里头却总还是茫然的,只因他已全然不能分辨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眼前这孩子最好的。
卫飞卿听了他的话,却同样有过一刻愣怔。
他不该是如此?
是啊,卫飞卿回想这一路的自己,他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模样呢?当他得知贺春秋真实身份之时,得知贺春秋极有可能对他隐瞒了极大秘密之时,他分明都是平静的。从前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顺从也就是了。如今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不愿再顺从他自行查探也就是了。他为何要为之愤怒呢?他的安之若素呢?他何时开始丢掉了他最重要最能倚仗的东西?
是了,是从长生殿之行开始。
因为、因为……
卫飞卿沉默良久,终于淡淡说道:“因为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是贺兰春卫君歆的儿子?是卫尽倾贺兰雪的儿子?又或者……我根本就与以上这几个人毫无关系?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任他们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最后这句话语声平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却不啻在万卷书耳边引炸了一连串响雷,牙关打颤问道:“你怎么如此想……这怎么会……”
“这怎么不会呢?”卫飞卿轻声道,“仔细想一想,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贺春秋认定卫尽倾未死,但他却不得不替他抚养儿子,因为那个人的儿子同样也是他的亲侄子。他们不可能将卫尽倾的儿子养在九重天宫,也不敢叫卫尽倾得知他还有个儿子就长在他们的身边。为了掩饰这件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万卷书瞪着他,惊骇得眼珠子都几乎要从他眼眶里蹦出来。
卫飞卿轻声笑了笑:“老头,卫尊主,以及舒先生,三位不觉得,以我身份之中透露出的信息,任谁都有可能将我视作卫尽倾的儿子么?甚至……若非突然蹦出个卫庄之主,我自己也险些真个将我自己当做了他的儿子呢。”
他口中“舒先生”三字落地,便见舒无颜正一步步踏着阶梯行上七层来,他浑身都被浓郁的血腥味道包裹在其中,每走一步,衣襟下方便滴滴答答滴着血,整个人仿佛从地狱归来。
舒无颜从凤凰楼出来之时,在下方与卫飞卿几人闲话之时,都表现得十分温和无害模样。他容貌身形一点也不显眼,浑身更不曾流露半分高深的修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舒无颜,是在凤凰楼中蛰伏八年、是一手毁了谢殷全盘局势之人,却仍然很难从这个人本身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但如若是在这个时候,如果看到此时形同地狱使者浑身弥漫着可怖杀气的舒无颜,或许所有人都能明白谢殷为何会招来万卷书在此坐镇。
谢殷当然不会事先料到舒无颜会突破凤凰楼来到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