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很明白,光明塔七层以下的守塔人并不能挡住如他这等级别的高手。
万卷书能。
只可惜万卷书见到舒无颜之前,先见到了卫飞卿。
他甚至没有多看舒无颜一眼。
他整个心神都放在卫飞卿所说的每一个字上。
卫飞卿说,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以为他就是卫尽倾的儿子。
万卷书面上闪过一丝惨然。
他费尽心思的挡在此处,想要拦着卫飞卿不让他得知那些会让他变得不堪、变得卑微、变得痛苦的秘密又有何用呢?他险些忘了他的飞卿是如何聪明绝顶的一个人,他怎会不知道呢?他分明什么都已经了然于心了。他不过……或许他根本不是想要证实,他真正抱有一丝希望的是借由那书册之上的记载来否定他所猜测的一切。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飞卿。无论是他的智慧,还是他的胸怀。
万卷书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沾满了眼泪。
“您适才说,您始终坚信卫尽倾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您没有说完,不如让我替您补充完整。”卫飞卿仍是用他那轻柔的语调慢慢声道,“那是因为从您的观念出发,一个人但凡活着,他怎么会明知他还有个孩子却整整二十年都放任不管呢?那可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可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这世上经历许多苦难折磨还能如您这般保持赤子之心的人又有几个?您觉得我娘善良吗?她成为日行一善的贺夫人之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峨眉雪啊,她曾经将不可一世的杀圣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曾经三番两次都险些至我爹于死地。您觉得我爹善良吗?他兼济天下,人人敬仰?可他对我呢?他将我安在那个位置上,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再与他亲近一些的就知道我是‘贺夫人兄长遗孤’。卫尽倾这么多年来躲在暗处,您说他知道有我这个人吗?他会怎么想呢?……不管他怎么想,从头到尾他对于我这个人的存在都无动于衷,可见不但贺春秋的处心积虑是个笑话,我这个人本身更是这笑话之中最可笑的一环。”
“其实有一瞬我甚至暗暗嫉妒过您。”卫飞卿忽然冲呆呆看着他的万卷书笑了笑,“您也好,师父也好,我都为之生出过嫉妒之情。您二位也跟在我爹娘身边二十多年了,你们都得到了他们的善良,而我却……”从他在长生殿由关成碧口中得知卫庄之主的真实身份,再由他从长生殿到登楼的这一路,再多的事、再多的隐秘他也该想明白了。贺春秋当之无愧是个好人,他把一切能给的善意都竭尽全力给了身边之人,只是恰巧他这个所谓的养子就是那唯一一个得到在他那善意之外的不得不为的全部恶意的人而已。
卫飞卿转向卫雪卿问道:“从头到尾,你从未误认过我是卫尽倾之子,是么?”
卫雪卿颔首。
“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卫庄之主的存在,你也知道他才是卫尽倾亲子。”卫飞卿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呢?”
卫雪卿道:“六年前。”
“六年前……”卫飞卿喃喃轻笑一声,“这或许就是贺春秋最大的失误了吧。本来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我猜他在二十年前就暗中放出过贺兰雪根本没有生下卫尽倾的孩子、又或者生下了就死了这类消息,无疑是讲给当初他们根本无法判定其生死的卫尽倾听。但贺春秋委实太过提防卫尽倾了,是以他又在这一层消息下再设了一个局。只因他不但提防卫尽倾,还要提防那个身为他亲侄子、卫尽倾亲儿子的人将来有可能登上九重天宫宫主位,无论他会不会与卫尽倾沆瀣一气,这在贺春秋、谢殷等人看来都绝不可能忍受。但他们也不能真的杀了那孩子,只因孩子的亲娘想必不允许。九重天宫宫主不让做的事,就算是贺春秋、谢殷,他们又如何能违背呢?是以最终一人各退一步,那孩子由贺春秋带走,但贺春秋却从头都未打算让那孩子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了掩盖那孩子的身份,他甚至另外弄来了一个孩子,让一切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如若贺兰雪当真为卫尽倾产子,必定就只能是这个孩子。这计划原本没什么缺陷,唯一的缺陷……便是他做梦也未料到那个真正的卫尽倾之子不知为何竟早早的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子落,满盘皆输……他与谢殷因为二十年前就已埋下我这暗线,是以多年来他们的注意力想必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严防紧守着卫尽倾有可能会与我联系的任何一丝缝隙,而被他们忽略的那个人,暗中筹谋了这些年,终于在今天一举带给他们毁灭- xing -的打击。”
他一口气说到此,转向正不紧不慢翻着书册的卫雪卿道:“还请尊主告知,我所揣测的这一些,与这二人记录的当年之事可是一致?”
卫雪卿翻到最后几页,浏览数行后道:“贺兰雪产子前后记载,与你推论并无二致。”
“再请尊主告知,”卫飞卿顿了一顿,面上忽然略过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似是犹豫,似是苦涩,终于还是道,“卫尽倾与贺兰雪所出……究竟是子?还是女?”
他这话出口,休说万卷书面上露出极为难过不忍之色,舒无颜面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便连始终十分淡然听他说这一切的卫雪卿也不由顿了顿,有些叹息看他一眼,翻到书册最后一页:“……女。”
第65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完)
卫飞卿闭上眼。
这才是他执着于拿到这书册一观的真正目的。
他终于连最后一丝幸免也给那个“女”字磨灭得渣都不剩。
他在大雕背上面对段须眉的质问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他以为他会忍着不去知道。
但是不行。
他站在光明塔底,口中风轻云淡与段须眉说着光明塔是“哄骗人的玩意儿”的时候,内心已知道他必定是要来这一行了。
因为,这就是那个人想要传送给他的信息。
这就是为何他会收到卫庄的纸条、为何会出现在长生殿见到关成碧、为何会从长生殿赶来登楼的来此那个人的目的。
她想要他知道她的身份。
她想要他直面她的身份。
她想让他亲自来证实她的身份。
她想让他明白过去的二十年他的身份是何等的可笑与可悲,她的身份又是何等的可笑与可悲。
他们一个被处心积虑的摆在台前,一个被刻意忽略的忘在幕后。
卫庄,卫庄……她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呢?
当时的她在想些什么?
她又如何从当初的那个她蜕变成如今的这个她?
女啊。
是女。
正因为是女,是以她得以在二十年前保留一命。
正因为是女,是以贺春秋与谢殷从前只想着瞒下她这个人,而忽略了她本身将有可能造成的一切。
正因为是女,是以卫雪卿愿意与她合作,对她没有太多提防戒备。
正因为是女,她才能从容在暗中计划、筹备这么多年,再将一切之事一一纳入她掌控之中。
明明九重天宫现任宫主就是个女人,但就这么有意思,他们所有人都不太把女人放在心上。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每个人身边的女人都是为情所困、沉沦其中之人。贺兰雪、关成碧、卫君歆、杜云,无论她们是何身份,有着怎样的成就与原本高高在上的一切,她们最终都因为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男人而一败涂地。而被她们爱上的男人,却因为这原因而或多或少的轻视了她们。
是以他们都被狠狠扇了这一耳光。
卫飞卿以手掩脸。
他该感到庆幸吗?
固然他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知晓一切,至少他也从中知道,在那个人心里并未将他放置到贺春秋他们那方去。或许……那个人是看他如此可怜吧。
卫雪卿注视着他,目光之中同样充满了可怜:“你如今确认了这一切,你心里痛恨吗?”
他委实见过不少身世可怜之人。煜华也好,他自己也好,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没有余地去可怜别人。可当他当年初初接到那个人传来的讯息又听了她的遭遇,竟然觉得她可怜。当他得知段须眉的身世与经历,他觉得这个人不但可怜,倒霉程度更是他们几人加起来也不及。他听闻谢郁的身世,亦觉谢郁可怜,只是谢郁经历之中的一半亦是由他自己- xing -情所致,他面对谢郁就像面对那个明知关成碧的疯狂与狠心而假装不知的自己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原来人人都很可怜。
卫雪卿不知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他只觉在这些可怜他人的情绪中对于自己的那些命运之中遭逢的不公便也逐渐淡然下来。
大抵有一种……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他最惨的庆幸与安慰感。
他只是不知道,原来看似强大无匹、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失态的卫飞卿竟也如此可怜。
他想到此,便见卫飞卿并不抬头,依然掩面向他轻声问道:“尊主也看过我的笑话么?看了多久?”
卫雪卿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看不到,便道:“未曾。她……那人并未讲过这一桩事,她只说贺春秋等人欺骗了她,并未提过你是她的替代品。”
卫飞卿被“替代品”三字戳得浑身狠狠一颤。
万卷书厉声道:“你住口!”
“这时候来充好人了?”卫雪卿嘲讽笑了笑,“想必你们这几个所谓贺春秋的亲信之人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然而这二十年来你们又做过些什么呢?”
万卷书闻言目中痛苦之色更浓:“我若在他们做下这件事之前就能够知晓,我必定会尽全力阻止此事。偏偏我却是在那之后才了解其中实情,但我……我并不后悔隐瞒他,我恨不能瞒他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