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说完,勃然大怒的又何止一个卫尽倾?
伯谨然- yin -冷笑道:“走?走到一半再被你暗伏在各处的人一一伏杀?”
适才还蠢蠢欲动的场中数人闻言立时不动了。
段芳踪好脾气笑了笑:“你号称不会放走今日建州城中一只苍蝇,我的二哥与枉死城牧野族人马伏在何处,你竟到现在还未找到?”
他这话出口,伯谨然与霍三通各自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枉死城与牧野族之人必定正埋伏在建州城中,他们派去搜查之人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报这是事实。
那提着人头的不过区区数十人,适才却从围守在登楼外数万人马的军队中突破进来亦是事实。
若说伯霍二人先前一心要段芳踪死是出于公务,那此刻必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的决心中已然夹带恼羞成怒的私怨了。
段芳踪却又道:“今日我带来的所有人都已在此,两位委实不必再白费力气了。”他说到此顿了一顿,见伯霍两人果然都是一脸冷笑,他面上忽然便也带起了一抹笑意,“确实还有一个人,就不知诸位敢见不敢见。”
伯谨然冷冷道:“傅八音也可自行选择埋骨之处。”
段芳踪恍如未闻,仍带了他面上那一缕笑意慢慢道:“当年朝廷出兵,我后来明白所谓平息武林纷争只是借口而已,牧野族与枉死城是不是真的想要入侵中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地的存在都令朝廷如鲠在喉,如能一举消灭,对于朝廷而言必定是一桩好事,一件大功。是以当年两位听信谢殷一面之词,庆幸能有这机遇这借口,自然也不会在意谢殷所言是真是假。果然,那一役过后,谢殷与登楼得到今上赏识,得到两位这样坚定的朝中盟友,而两位仕途亦从此平步青云,正可谓一举三得。只是……今上固然想要有机会拿掉这两处地方,但他若得知当日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谢殷所说的一字一句全是谎话,目的只是壮大他的登楼以及打击敌人而已,而朝廷直到现在还以为当年的牧野族踏入凤辞关五十里内,踩垮了朝廷于凤辞关立下的规矩,这才被伯大人率军打得屁滚尿流,却不知这一切都是想要借此立功的伯大人说的谎话,事实上是伯大人主动率军前往凤辞关五十里外伏击当日并无统帅的牧野族,如此都还让牧野族全身而退。你们说今上若得知自己无论当年还是今日都被人当猴耍、耍弄自己的人甚至连原先以为的本领也要削减七成,他又会如何处置这几个欺君罔上的人呢?”
他一字字讲出来以上一段话,休说谢殷伯谨然几人表情精彩纷呈,便是场中的各派高手谁又不是在心里暗暗叫苦?纷纷想到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段芳踪发话让他们走的时候就立刻走了,哪怕路上当真遭到伏击,那也不比留在此地听到这些绝不该他们听到的话来得更糟。
伯谨然满目杀气,一字一顿道:“区区戴罪之人,竟敢造谣至此。”
这话不久以前谢殷也说过。
是威胁也是警告,是被逼也是反击。
但这句话出口,落在众人耳中无疑也就落实了那些加注在他们身上的罪名。
“造谣?”目光遥遥落在谢殷身上,段芳踪又重复了一遍他适才所说之言,“有一个人能证实我究竟是造谣还是实话实说,就不知……谢楼主敢见不敢见?”
谢殷不知何为他会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只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分外奇怪,似是狠毒又似……怜悯。
在这奇怪当中,他见到有三个人从长廊那头、正对着他所站的方向走来。
真奇怪,门口数万兵士,对着这些人好像当真如同摆设,这些人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无论老人还是年轻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三个人当中,有两个都是女人。
这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一个年幼,但她们俱都风姿绰约,她们的脸有八成相似,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而谢殷曾经见过的与他眼前所见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绝不止眼前这两人有。
他看着走在这两人当中的身着宽大缁衣、头上戴着一顶纱幔垂下来遮挡住全脸的笠帽的人,心下忽然起了几分奇怪的感受。
这感受他一时很难形容。
但……绝不只是惊讶与慌乱。
这三个人行到段芳踪与封禅身边站定,那两个貌美女子场中倒是不少人识,毕竟关雎一战之中,梅莱禾为了这俩女子转投关雎的传言甚嚣尘上,以至于就算当日未在现场的人此刻见到这两人形貌,再对比传言中描述,心下立时也已猜出个七七八八。
又想到段芳踪适才说有人能证实他所言属实,是杜若与梅一诺这对母女?还是当中那个神秘人?
那人究竟又是什么人?
段芳踪盯着谢殷道:“你要见她吗?”
谢殷却像没听到这句话。
他一直眼也不眨的看着那个人,看那人行到封禅身边站定,看封禅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一眼中分明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他却生生看出了万千的柔情与关切。
他因这一眼而怒火滔天,原本有两分急切的眼神顷刻化作了冷酷杀意,浓烈得封禅回过头来后不由得淡淡瞟了他一眼。
很多人发现了谢殷这不适。
毕竟他在面对段芳踪、卫尽倾、贺修筠几人时都曾流露杀意,但绝没有此刻这全不加掩饰的怒意。
感受最深刻的当然是谢郁。
事实上,他就没见过谢殷在看谁时有适才看着那个缁衣人那样复杂又外露的根本无法掩饰的情绪。
是以他心里忽然也腾起了很奇怪的感受。
他在这感受之中慢慢从人群里行了出来。
朝着缁衣人行过去。
而随着他这行走,那缁衣人面上纱幔不住晃动,众人这才发现那人竟也一直都在注视着谢郁。
她走到封禅身边站定,站在与谢殷面对面的位置,她的目光却从头到尾都只追随人群中分外不起眼的谢郁。
直到谢郁走到她的面前,她的手终于抬起放在了她的笠帽之上。
众人通过这只手而确定了她女子的身份。
谢郁看着那只手。
他不知他是该任她揭开那顶笠帽还是该阻止,他也不知他是想她揭开还是想阻止。
他心里有些空茫茫又沉甸甸的。
直到他感觉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他转过头,就看见段须眉有些不耐抱着破障刀站立在他身侧,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缁衣人,站姿却很稳。
他回过头来。
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忽然在他心里汇成了一个十分清晰的念头。
他轻声道:“请揭开你的面纱。”
缁衣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抖了抖,但也只是一瞬间。一瞬过后,她如他所言揭开了笠帽。
周遭一片哗然。
哗的不是缁衣人光裸的头顶,而是她超越了梅一诺、与杜若几乎十成十相像的面容。
谢郁的世界仿佛忽然之间静止了。
他听不到、看不到周遭的一切。
直到一个他很是熟悉、熟悉中的冰冷、冰冷中却又带着十二万分他完全不熟的复杂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杜!云!”
第106章 你以孤胆战平生(四)
这道声音属于谢殷。
他唤的这个人就是杜云。
本该在二十年前就死掉的杜云。
然而本该在二十年前就死掉又突然出现在今天、在此地的人并非少数,了解内情的几人俨然已见怪不怪,场中大多数人更是从未听过杜云这名字。
谢殷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叫,叫得众人心里都是一个激灵,却连杜云半点眼神的眷顾也未得到。杜云从头到尾都只注视着谢郁,见他听到这声叫唤时浑身一抖,脚下一绊,立即就伸手去扶他,尚未挨着他衣袖却已被他甩开的袖风推拒。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谢郁终于语声平平开口问道:“你是谁?”
杜云轻声道:“我是杜云。”
谢郁不语。
杜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他,良久终于再次出声,这次的声音却抖得几乎不成样:“我是你的母亲,杜云。”
她的这句话极抖,极轻,稍不注意就会令人听不清楚。
然而场中每个人都正在极力关注着她。
于是这句话理所当然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了场中每个角落,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引来一波又一波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谢殷没有妻子。
谢郁没有母亲。
登楼从没有过“楼主夫人”,哪怕早逝的也没有过。
这固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放在众人眼中却早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直到此时此刻,这个自称谢郁母亲名为杜云的女人出现。
她姓杜,她与关雎的杜若同姓,她们甚至长了同一张脸。
连瞎子也猜得出她们之间的关系。
她又是谢郁的母亲。
换句话说,她就是谢殷那从来没有过名分的妻子。
众人到此时忽然就有一点明白,段芳踪为何会一再问谢殷“敢不敢见”。
四处都充满了议论声,或高亢,或尖锐,或愤怒,或幸灾乐祸,唯独谢郁与杜云所站之处,犹如一片冰封。
谢郁是真的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想到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年他连自己母亲的名讳也不知晓,想到当年他自以为是要去关雎卧底之时谢殷从头到尾未曾阻止,想到他怀着怎样的恨意当着段须眉的面割下他“杀母仇人”池冥的人头,想到他这么多年将池冥的人头挂在杜云的衣冠冢上,想到段须眉捧着那颗早已变作骷髅的人头时痛哭失声,想到他此刻无法面对他所谓的母亲却是段须眉无声站在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