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言点了点头,看样子连日来已经疲惫得很,没精神再开口说话。
“陛下。”青原压低声音问:“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瞒下来,不让他们知道﹖”
景言深呼吸一下,随后像被抽空全身力气,一直绷紧的双肩完全垮下来:
“南楚军所有将领都在专心整兵,目前无暇再顾及其他,让他们太早知道军器厂的情况,除了增加他们的压力,根本起不了其他作用。”
青原半挨半坐的靠在木桌旁,一时没有说话。
“即使江东会有战争,也是北方形势尘埃落定后的事。”景言摇头续道:“长孙凯和明怀玉已经无兵可用,南方大片地区防守形同虚设,巴蜀和江北都能一攻即溃,一时三刻不必过急……我们还能再等。”
青原低叹一声。
要是能等,皇帝陛下怎会三番四次要他尽快赶製好军器﹖又何须为了重启东海军器厂,绕过户部自己暗访那群老闆呢﹖
几大世家本来就和景言有旧仇,先是多年前因为国政改革而被削薄利益,继而是闺女作为准太子妃在入宫前遭刺杀。当日景言硬着头皮向他们借银两,已是做好心裡准备才去的,但还是受了全程的冷眼暗讽。自己在旁看得双眼冒火,几乎想拉起景言就走——他想,大不了便去找欧阳少名,春日楼的确穷得没剩多少了,但至少绝不会让他们的皇帝如此低声下气去求人。
可是看见景言打眼色让他别炸毛,向那群老闆低下头的时候,他又把咆哮默默吞下去了。
他不炸毛,只是心酸得无以復加。
——他不知道,使这条曾经顶天立地的脊骨如此甘心弯下去的,除了责任,还有没有其他别的东西。也许尚有仇恨,还有他们当年意气风发时的理想……但这些到底将一个人反复淬炼了多少日夜,才能让他为此坚忍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当初那孤傲的少年知道往后这些日子有多困苦,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后悔跟着御林军离开衡山﹖会否因此改变决定、宁愿继续当一个浪迹江湖的天涯客﹖
“陛下,其实您心裡,是希望出兵相助长孙凯和明怀玉吧﹖”青原忽然说道。
景言闻言苦笑。
“你憋了这么久,早在我要重启军器厂的时候怎么又不问﹖”
见青原没应话,他又再笑道:“不明不白忙活半年,也就只有你才这么顺着我。”
青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思索了很久以后,才找到一直想说的那一句: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可是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你从来只会去做应该做的事。”
——他再没有什么尊卑之称,而是以平辈好友间的语气来对景言剖白。
彷彿是被他触及了某种思绪,景言连轮廓也柔和了不少,低语近乎叹息:
“我曾经以为,所有我觉得应该做的、便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所以当年我们在水石城面对撤军的金牌,我反而决定要挥军北伐;也是因为同一个信念,当三国联军合攻南楚的时候,我坚持不坚壁清垒,让你们每个城池力争到底。”
“可是陆士南、安庆王、洪老、叶尚书、聂靖川……这么多人都为我牺牲了,现在你告诉我,这是应该么﹖”
景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两隻手合掌顶在眉心,却揉不开紧锁的褶纹。
“整片荆楚连同平京、都因为我变成了废墟,仪雅他们颠沛流离这么长的日子、受尽苦头才能重回江南——”
青原皱起眉,只见景言抬眼看着自己:
“现在尚有十万人被囚在敦煌,灵飞还在阿那环手上、很有可能已经被逼解开封印了。你们在金延,一个个呕心沥血陪我支住这片烂摊子,到了如今,你真的还认为我做得应该么﹖”
“……你没提军器厂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决定不了,更加开不了口。”景言苦涩的道:“难道我要说,阿那环下一步肯定是先攻伊洛、后谋关中,所以我们必须趁北塞军未过孟津渡之前,覤准中原大片都在真空状态之际,挥军北上将其截住,以保洛阳和长安无虞﹖”
“姑勿论我们元气尚未恢復,八军根本难以出征,就只凭这几年牺牲的纍纍白骨,我又能怎么说﹖郑夏两军能不能挡住北疆铁骑、与我们有何关系﹖幽云之地何属、汉统能否光復,岂是我们可以左右﹖明明南楚只要坐等他们灭国,然后稳握巴蜀和江北,至少也能和北塞军再对峙几年,我能用什么理由让大军远征﹖”
青原握紧拳头。
“你心裡真的这么认为﹖让南楚心安理得偏处一隅,当个隔岸观火之徒,就真的应该、就是对的决定﹖”
“我是一国之君﹗”景言陡然拔高了语气:“难道自己独断、重複犯错,才是对的决定﹖﹗”
“你这是哪门子的一国之君﹗﹖”
彷彿是变回了昔日那一点就炸毛的应龙军少将,青原不给景言半分颜面,以喊破房瓦的声势对皇帝劈头大骂——
“你不就想有人能否定自己、否定你所做的一切么﹖我知道灵飞不在,没人当得了这根当头木奉,你便将就一下,先把我这些话听进去了,日后等他回来亲自扇醒你。”
景言被一下骂呆了,霎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到底是不是罪己诏写傻了,明明是有人短视至极引狼入室、有人筹谋多年要剿灭诸国,可你倒好,战败城破算你的,生灵涂炭也算你的,那是不是隔壁王大妈的j-i今天下不了蛋、东市张大姐的孩子明天掉进水了,你也要自己去上门赔罪﹖”
“你可以血战沙场,也可以忍辱负重,却不敢坚持你所相信的、不敢再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青原额角都暴起青筋,越过木桌将景言整个人揪起来:
“你的血x_ing到底哪儿去了﹖被阿那环一仗打没了啊﹖﹗”
“你睁开眼看看自己,我效忠的,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国之君﹗安庆王临死交托的、洪老殉国前护住的,也不是这么的一个人﹗”
骂人毕竟是件极秏心力的事儿,青原一道气用尽了,想再骂下去也后劲不继,拿着景言的领子,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如果他的吼声有实形,皇帝陛下的书房早给掀个朝翻天了。
他将炸开的竖毛收回去,终于还是鬆开了景言。
“很多事在做之前没法知道对错,所谓的选择,便是在力能所及下把这条路变成对的。”他对景言无奈地道:“如果连支持你选择的能力也没有,拿我们这些臣子干啥用﹖”
作者有话要说: 私心还是把仪雅、小天、冯大人写成铁三角了,作者君很萌这种同窗变战友的梗啊~
而且作者君也很萌知己互吼的戏码XD
☆、忍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小飞将会异常惨烈……大家,咳,做好准备吧
山西,太原北城门外。
一支c-h-a着柔然王旗的骑兵驰上平原,旋风般掀起了十里尘土,继而在城外的军营停定,与大军会合后各自整顿,当得上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兵法要旨。
一骑从军营闪电掠出,直奔向营组裡的王帐所在处。
十数名族主和将军早在营门外候着,遥遥注视那匹扬沙仰啸的良驹。
来人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裡,他头罩风帽,持剑在营柱前翻身下马,一袭月白风衣直接从众人当中走过,衣角扬起的炎黄风沙、在盛夏裡竟然透着一股莫名刺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