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
明启二十九年春,南楚因大战而推延一年的科举终于落下帷幕。
身为太学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弟子、冯潆杰不出所料高中状元,其同窗吏部尚书严毅之子严奇位居榜眼,探花则落在前都御使的公子李晋手上。
北方狼烟烽火渐浓,楚都平京却仍是繁花之季。
中举者往雁塔金榜题名之日,天街挤满了好奇来凑热闹的百姓,整列才俊昂首策马,江南柳绿,正是一幅意气风发的少年像。
雁塔题名是朝中头等大事,奈何帝君近年身体抱恙、不常上朝,皇太子景言正在北方领军连场恶战、无法主持平京大局,诸如安庆王等也随皇太子远征,重臣零落,显得雁塔场面份外冷清。
仪式完毕,冯潆杰在簇拥中走下雁塔,却是脸色苍白,无甚洋溢喜意。众人讶然相问,才知状元郎竟是新近染了风寒,当即便免他出席晚上的廷宴,派人将其护送回府。
一名御林军将领上前,“冯公子,请。”
冯潆杰低头咳了几声。
张森立刻迎去搀扶,“少爷……”
他微微摇头,撑着身子、向那将领拱手作礼:
“在下只是稍染寒病,无甚大碍,由府里家臣陪行便是。将军身负重责,要护送各位大人回城才是正事。”
将领知他既是南麒王府少主,又是新科状元郎,不容出半分差池,便坚持道:“末将自会安排好一切,冯公子无须多虑。回城路程虽短,但会途经天牢所在的古越山,还是让御林军为公子开路吧。”
“咳咳……”冯潆杰喘著气笑道:“虽然灵飞少将已离开多时,但看来御林军还是精英如昔。”
将领愣了一下,随即挺直身子,严肃得犹像在致礼。
“三年前明教突袭沁风殿,末将曾蒙少将救命之恩,及后有幸随他护卫皇太子南下金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冯潆杰眼里一亮。
那场风浪确是惊心动魄。当年皇太子扛住亲王派和帝君两方压力,凭一己之能完成了六部与地方的改革,却在回朝时遭帝君以谋反之罪扣押、命在旦夕。其时白灵飞拼死护主、独力直谏,震动整个南楚朝野,及后又以一手练出的锋狼军立下战功,使太子派得以力挽狂澜,才奠定近年皇太子的监国地位。
“如今军中还记得少将当年的训言,荣辱不足惜、心正自为骨,无论何时,兄弟们也要对得起自己佩的龙葵牌,绝不会败了御林军的正气。”
“荣辱不足惜、心正自为骨。”冯潆杰不由低道:“能在灵飞少将麾下作士,确是一件幸事。”
那将领凜然颌首,不再多说什么。
张森仍是脸有难色,冯潆杰瞥他一眼,微一摇头,转而对那将领道:
“如此在下便有劳将军了。”
他作了一揖,又再咳了半晌,这才由张森扶上了马车。
那将领也踏镫上马,车队向着平京城缓缓徐行。
雁塔旁的皇家御苑正勃发着生机,紫与红大片大片的染满了庭园。
马车里的新科状元揭起布帘,忽然轻声一叹:
刻下的平京,也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而已。
在他留京备考的这一年,天下忽迎突变。本来胶著的关中防线之战,最后演变成郑夏两国结盟反攻,加上北汉长明王派遣黑玄兵南下,三方联军使南楚陷於危境、战线逐渐后移。
从前线送回平京的军报起初是几天一份,现在却有如雪花一般密集,随着联军三方不断增兵,战无不胜的皇太子近月竟在汉中接连失利,在荊州的安庆王亦不容乐观。虽有青原少将把汉水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南楚军在北方的整条战线,只剩下据守阳安关的锋狼军作单箭锋了。
世事难料,当初皇太子挟天引山与湘州两役连胜的声势,从水石城挥师北伐,怎会料到今日战况竟与两年前判若云泥﹖
“少爷,若入城后还有御林军监视,今晚之约——”
“不碍事。”冯潆杰一扫病容,压低声线淡道:“虽然御林军仍直属帝君,但看刚才的言谈,这将军未必是帝君的眼线。待回府后我以病托辞请他回宫,他应该不会久留的。”
春风一拂,初春盛开的桃花纷飞落下——
而粉色的花瓣,竟夹杂了丝缕北方的血腥气。
华灯照遍天街,一匹骏骑拐弯驰入集贤巷,在那副“人剑无求品自高、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对联前停下马。
出入春日楼的江湖人士不计其数,在这全巷最熙来攘往的地方,反倒谁也不注意谁进了这座紫木箫竹楼。
春日楼的繁嚣气息只聚集在前院,仅隔一个竹林,楼里弟子起居的后堂已是另一处出尘避俗之地。
楼主起居的竹院旁,是会见机要访客的寻英楼。此时一袭深色披风推开厅门,终于打碎了此处整夜的宁静。
大厅里,有抹清丽的倩影闻声回头。
少女淡雅含笑,亭亭立在窗前花几,顿使春日盛开的山茶也失了颜色。
“冯师兄別来无恙,仪雅在此,先贺过您金榜题名之喜了。”
冯潆杰摘下风帽,望着眼前行同门之礼的女子,心里一番感触——
虽然曾经立场相异,但那年仪雅、小天带着一群师兄弟在集贤巷金印上书,风雪不改,竟是他们那届人最难忘的场景。就连一些贵族出身的太学生,也被同门的风骨所折服,一起参与筹建过贫民窟的义教书院。
后来他回敖州备考,仪雅和小天辞別太学、加入春日楼常年奔走南北,战争开始的时候,整群人已是各散东西了。如今他们踏上各自选择的路途,回头一望,才知当初的太学府内,原来是那么年轻而纯粹的情谊。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给她一个由衷的笑容。
“师妹,我带着太学的风骨与荣耀归京了。”
仪雅心里一暖,热泪竟是几要夺眶而出。
——这还是同门三年,这位辩才第一的师兄首次用“师妹”来唤她。她也没想过,冯潆杰会记得她托青原所传的一番话。
那是她在集贤巷用火凤金印上书的时候,不敢想像能够成真的场面。
事过境迁,她交出亲王金印、选择了春日楼主特使的权印;而他带着太学的骄傲、将名字刻在雁塔玉柱上。可是经年一別,此番重遇,他们之间竟是突然亲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