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微弱的烛光在柔软的灯芯上跳动,两台黑漆漆的灵位并排摆在桌上。谢予彬跪在蒲团上,手中持香,拜了两拜,在柔和朦胧的光晕中说:“娘,孩儿谢予彬,如今加冠成年,终不敢忘您哺育之恩。孩儿出生得晚,不过与您长享天伦之乐,遗憾之极,特此一拜,望您九泉之下,亦安享太平。”
他取下腰间悬挂的青玉佩,放在手中摩挲片刻后,深吸一口气,一拜到底:“您临去前留给孩儿的信物,至今完好存留。您说,一旦孩儿遇到命定之人,便将此物交托,保其一生一世,平安无恙……”
……
“这玉佩真漂亮!”
那个幼小的孩童双眼发亮地瞧着女人手中的青玉佩。女人微微一笑,将那玲珑剔透的玉佩,郑重其事地放到了男孩手心。
男孩兴高采烈地说:“娘,您送给我的吗?”
女人笑道:“不是给你的,是送给你未来的夫人的。”
男孩微瞪着双眼:“夫人?”
女人握了握男孩的小手,温柔地说:“就是那个你真心喜欢的,不管是贫苦还是富足,都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到时候,你就把这青玉佩给她。这玉佩能为她祈福,保她平安无恙,与你白头偕老。”
“和我喜欢的人……”男孩目露向往之色,但很快又不住地摇头,“可大哥说了,自己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家里是不是有权有势。二哥也说了,富了还好,若是自己穷,压根不会有人愿意嫁。”
女人轻声道:“彬儿,娘问你,你在这个府里,每天都过得开心吗?”
男孩沉默片刻,这才郁郁道:“……不开心。爹老骂我笨,读书比不过大哥,算数比不过二哥,说我一无是处,将来既当不了官,也挣不了大钱,只能在家里混吃等死……”
女人眸中笑意盎然,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说:“瑾儿和靖儿不信,那是他们的意愿。可娘觉得,娘的小彬儿,将来一定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跟她在一起,不用高官厚禄,不用富甲一方,每天也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她说着说着,眼角竟泛起红光来,谢予彬也眼眶红红地望着女人,哽咽道:“娘……”
女人目光幽幽地盯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轻轻道:“彬儿,你瞧,外面的天多亮啊。不管人间更迭几朝几代,这太阳却始终如一地发光发热。有这太阳在,再苦再寂的黑夜都会过去。而人也是这样啊,只要次日睁开眼,能看见这太阳,总会有那么一瞬,忘掉在这世间曾受过的不公和痛苦……”
“彬儿,若是觉得头顶的黑夜太长,那就尽可能地走出这个地方吧……”
……
池塘里传来一片不知疲倦的蛙声,稚嫩的Cao尖上还悬着浑圆的夜露。几名武夫目光湛湛地把守在黑屋子门口,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动静,凶神恶煞地把手里大刀往后呼呼一抡,喝道:“什么人?!”
谢予彬怀里抱着一坛酒,脚下打着颤,很是惊吓地朝那些个武夫眨巴了两下眼。那武夫见状忙收回兵刃,客气道:“原来是三公子,鄙人失礼了!”
谢予彬很是客气地摆了摆手:“嗨,有什么的。你们特地来这儿保护我们一家子的安全,本公子谢你们还来不及哩,就别客气了罢!”
武夫道:“三公子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老爷吩咐了,这个地方,不得让他人靠近。”
谢予彬眨眼道:“本公子自然知道这里是禁地。只是瞧你们尽职尽责,心里委实感动。特地来犒劳你们了!”
说着把酒坛上的封泥一拍,登时一股浓郁清甜的酒香就飘了出来。那几个武夫平时都是嗜酒之徒,眼见一坛一辈子也难能喝上几回的美酒放在自己跟前,眼睛都直勾勾地不转了。
谢予彬笑着说:“京城最有名的‘三步摇’,我可是才千辛万苦弄到这么一坛。几位不尝尝么?”
那几个武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这……”
谢予彬道:“不过是喝些酒,俗话说‘酒壮人胆’,何况你们这些练家子,喝了酒后更是神勇,看管一个侍卫还在话下?这儿也没别的人,你们要是担心,少喝几口也成。”
那几个武夫还在犹豫,谢予彬索x_ing把酒坛高举,淡淡道:“这酒都开封了,再等一阵子,酒味儿也就散薄了。可惜,没人来喝,本公子只能暴殄天物,把好酒糟蹋了……”
说着手臂一垂,作势要把整坛的酒悉数倒入土中。那几个武夫闻到那股扑鼻而来的浓郁酒气,又瞧了瞧脚底下s-hi润的泥土,都跟烧红了眼一样,喊道:“公子等一等!”
谢予彬闻言暗喜,把酒搁在一块石板上。几人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地往嘴里灌,喝得气势汹汹,活像豁出命一般,还兴致勃发地怪叫几声,连连道“爽”,直弄得满嘴满脖子都是淋漓的酒液。
谢予彬也是头一次瞧见这等喝法,不禁想道:“猪八戒吃人参果,这才叫糟蹋酒哩!”
时候一长,谢予彬眯了眯眼,眼梢露出了个古怪的笑。那几个武夫喝得醉眼朦胧,面红筋涨,拎着酒坛往下倒了倒,钝着大舌头说:“没……没了……?”
谢予彬上前几步,轻声道:“几位真是好酒量。既然酒喝完了,不如再回来守门吧……”
那几人一听,七扭八歪地要从地上爬起来,谁知脚一踩地,当即摔了个大马趴,头拱到地上,声大如雷地打起了鼾。
见这几人在地下睡得扎实,呼噜打得震天响,谢予彬眼珠转了几转,嘻道:“……好药,保你们睡到天大亮。”
他又用手推了推那些人的肩膀,见那几个武夫睡得都跟死猪大差不差了,才舒了口气,在他们腰间左掏右掏,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
钥匙悄无声息地c-h-a入锁孔,发出牙齿碰击的“咔嚓”一声轻响,从那道细瘦的缝隙中,瘦瘦地钻入一道身影,门扉如幽灵一般阖上了页。
那几个武夫你叠我我叠你,叠成一座酒气冲天的小山。突然中间有人动了一动,随即两道晶亮的目光从黑寂中迸s_h_è 而出,仿佛月光拂开了遮眼的云雾,直钩钩地吊住了沉夜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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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予彬觉得,自己疯了小半辈子。他深切地反思,从他娘死后、老太太出家后十余年里,他就在锲而不舍地欠债,欠赌债,欠花酒债,欠风流债,欠人情债,总结起来,就是他爹口中的“混账”一个。
他还记得曾跟他相好的一个姑娘。那女子的容貌不算十分美,却让他想不记得也不行。当时他正跟人浓情蜜意,口不遮拦地就给了人家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然事后酒一醒,拍屁股走人玩得比谁都麻溜。
后来眼见那姑娘杀到跟前了,他还脖子一梗,趾高气扬地道:“你把我灌醉后强行勾`引,本公子放你一马,你倒恶人告状了!”没得说,他脸上顿时多了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谢家把这事按了下去,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屁股又吃了一顿“竹板夹r_ou_”,趴在床上哼唧唧了好几天,这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