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彬把那件大氅拿回了房屋,吹熄了所有的蜡烛,蹲在窗边,只凝望着天边透出的一点月色。
北风吹了又来,树叶落了又新。这人间俗世,也如这北风树叶般周而复始地沉浮荣枯。他爹被陈党叫“谢贼”、“j-ian相”,但事实真是如此么?他爹为朝廷鞠躬尽瘁一辈子,好几次带病上朝,连圣上都为之动容。这样的丞相,怎会落得这么难听的称号呢?
他记起谢老夫人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举朝无亲,人心似水,朝堂上永远没有真正的对错。所谓乱臣贼子,名相良臣,百年来无数人在诬陷粉饰。对与错,也不过是后人的一面之词罢了……”
谢予彬头痛欲裂,想不清这其中的玄机。
“管他是j-ian相还是贤相……”他喃喃道,“他是我爹,养我二十多年的爹……”
这微弱的自语很快被Cao间的虫鸣声和林间的风声淹没。谢予彬也不知自己在窗边蹲了多久,当他揉着酸痛的小腿起身时,天色已如一池化不开的浓墨,衬得月光愈发惨淡,像是随时会化成一泓银汪汪的清泉。
他就这么悄悄出了门,溜入了深宅,到了谢丞相所在的屋前。
纸窗上闪着微弱的烛光,露出一道剪影。那院子里把守了十几个武夫,见到谢予彬,也没做声,只当看见了个精神失常的傻子。
谢予彬瞧着那映在窗纸上的,苍老伛偻着的身影,眼眶一酸,缩起身子,靠在后窗下,静默地守着,如一只盾。
爹,你放心,儿子保护你。
他默念着这句话,把脸埋入膝盖,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20
四天前,他就来到了这里。现在已经过了四天,而四周的陈设,对他而言,还跟四天前一样陌生。
对面那位郎中笑着煎药,跟他说:“卫兄弟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不必客气。”
卧室的门帘一掀,走出一个身形瘦削,但容貌清秀的女人。对方面颊有些许苍白之色,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如同春天中一抹生机勃发的绿意。
“阿遥,”程瑶英看了他一眼,柔声说,“阿遥,过来陪我说说话。”
卫之遥木然地颔首,手里紧攥着一件物什,整个人仿佛失了三魂一魄,只知道呆板地应和。
程瑶英和那郎中对视一眼,都在心底叹气。程瑶英走到卫之遥身边,伸手轻握住他那只紧攥的手:“阿遥……”
卫之遥猛地惊醒,下意识把那手甩开。程瑶英发出一声惊呼,他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急问道:“三更了吗?!”
没人回答他,只炉子上的药罐在滋滋作响。卫之遥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一脸愕然。那郎中轻咳一声,他才恢复几分神智,忙去查看滴漏。
见时辰未到,卫之遥松了口气,回头直愣愣地问那二人道:“小姐,沈大夫,有什么事?”
程瑶英默然站在一边,良久转身回屋,说:“没什么事。今晚你早些去吧,别在这地方等没了魂儿。”
对方语气冷淡,卫之遥有些尴尬,又不知该说什么打破尴尬,只能拘束地坐在沈郎中身边。
沈郎中掀开盖子闻了闻味儿,拿长勺在汤里搅了搅,自言自语道:“差不多咧,差不多咧。莫要心急啊……”
卫之遥又忍不住瞧了一眼滴漏,那水珠缓慢地往下坠,仿佛也在缓慢地撕扯他的心。
他的手中仍紧紧地攥着那块青玉佩。那玉被烘得温热,嵌在他手里,如嵌着一只明亮的眼睛。
四天前,他来到了这里。更准确地说,是被带到了这里。
他一从黑屋中出来,便直奔西街拐角一处隐蔽的小屋。那是间药庐,临近大门可以隐约闻到Cao药苦郁的气味。一个手捋胡须的郎中正站在门口等他,颇为客气地朝他拱手:“卫兄弟,程女侠已等候多时了。”
那郎中瞟了一眼他嘴上的痂,偷着在心底“啧”了一声。
对方要将自己请进门,卫之遥却站着不动,撕破腰带上缝着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条。
他目光泠泠地看向这位沈郎中,说:“你把那枚塞着纸条的铁丸放进给我喝的药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刚一中毒,你就刚刚好出现,这岂非是天大的巧合?”
沈郎中笑道:“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那谢家小公子见你伤势不轻,慌里慌张地就要找人,恰好沈某在他眼前多晃了几圈罢了。”
想起谢予彬那关切而忧心的目光,卫之遥胸中涌起一股不知是苦是甜的血气。就在他神色恍惚时,一个妍丽的女子已从内室走出,轻唤着他的名字。卫之遥抬头望向对方,一时竟哑然凝噎。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对这张面容念念不忘,可经历几番波折,那曾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竟然在胸腔中所剩无几,唯一尚存的,大概就是那一点不变的忠心。
他想起谢予彬的嘱托,又目光凝重地看了看程瑶英,手心不由沁出了汗。陈景洛与他毫无关系,若是可以,他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谢府。但若是她真的和陈景洛谋划共事,执意要取谢家人的命,他又该如何?
“阿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程瑶英缓缓开口,拉着他在桌边坐下。
“阿遥,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但希望你一定要想好。”程瑶英话未说完,卫之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问道:“小姐……你的孩子呢?”
程瑶英的目光一怔,随即黯淡下来:“孩子……没有了……”
卫之遥脑中轰隆一炸,几乎是跳起来问:“小姐,是不是我那晚对你投掷暗器,你才——!”
“不,不是这样,你冷静些!”程瑶英拉住卫之遥,将他安抚到椅子上,慢慢道出原委。
“其实,我与之私奔的那个人,就是陈景洛。他说,他陈家一家老小被谢贼害得颠沛流离,他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从流放途中逃回来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
程瑶英擦擦眼角,继续道:“他听说我要与谢予彬成婚,回来找我时,已经在灵山聚集了一伙力量。你也知道,他孤身一人,身边聚集的也都不过都是贪财图利的盗贼,哪能委托得大事?我苦苦劝他,不要心急,要耐心积攒力量,待时机成熟了,再扳倒谢家。可他就是不能等……”
卫之遥听到“扳倒谢家”四字,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谢予彬,因此对这话隐约感到不快。
程瑶英说:“后来他想抓了谢丞相,便派人偷袭谢府……就是那晚上,那些盗贼办事不力,竟把谢予彬绑错了来。”
卫之遥默然,他那晚并没认出程瑶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程瑶英幽幽道:“没关系,我不怪你没认出我。也是,一个孕妇,曾经的女侠,怎会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小姐……”
“那晚上我不想看他跟你争斗,因此故意装昏,逼他离开。谁知自从绑杀谢丞相未遂,他便一天比一天焦躁。他问我你是谁,我厌他这般心绪不宁,偏不告诉他。他后来还是知道你的身份,便声声指认我与你有私情,竟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卫之遥更加默然。
程瑶英安定了一下心神,叹气道:“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脾气也暴躁得多,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疑神疑鬼地待我,就负气离开了……也是我自己不懂事,那时正是寒冬时节,朔风凛凛,我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流了满地的血……我以为我要死了,可他还是找到我,抱着我哭个不停,说‘阿英,对不起,是我错了’……”
屋内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凉风扑打窗纸的声音,程瑶英轻轻道:“幸亏这位菩萨心肠的沈大夫,把我的命救了回来。我在治病的时候,就一直在回想过去的事,想我任x_ing又自私,既骗了谢予彬,也害了你,可能老天也要罚我,所以让我受了这一遭苦,幸好,这都过去了……”
卫之遥心里正一团乱麻,程瑶英却把他的手轻轻握了住。卫之遥看了看那两只交叠的手,心情复杂难言,他曾梦寐以求地想握住她的小手,如今却觉得无比煎熬。
他在想谢予彬,那个少爷的脸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盘桓。他把他放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又会怎么样对他?他还能在谢家立足么?
卫之遥目光空茫,拳头无意识地捏紧。他突然后悔就这么Cao率地出了府,他应该把谢予彬带走,或者执意与他风雨同舟。可如今他竟留他一人去承受这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懊悔几乎要让他要发疯。
程瑶英静静地看了卫之遥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庞,忍不住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
“从小你就这样,”程瑶英微微笑道,“什么事闷在心里,不言不语的,净自己难受。”
“小姐……”
他心急如焚,想打听陈党的动向。谁知程瑶英目光在他身上微一流连,竟颇为惊奇地发现了他腰间的玉佩:“这青玉佩……谢予彬给你的?”
卫之遥点点头,把那玉佩解下,搁在手心的凹陷里,程瑶英凑上前细细打量,惊叹道:“还真的是那一块……”
卫之遥不解:“这玉有什么稀奇的?”除了是谢予彬给的,他里里外外地摩挲,并没发现什么值得留心的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