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方寸
夜幕降临,龙修扶起依旧跪地的容旬,半抱半扶的离开了法云寺,一出寺门,他便将容旬抱起来,钻进等候多时的马车。容旬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关于长乐如何活下来,他心里早已猜到了大半,自己当初也安排了人手,想必还是没有计划多时的龙修缜密,他也不愿意多提。
但长乐与石径林的事情,他想听龙修亲口告诉他。
马车里燃着暖炉,淡淡的香气萦绕着两人,龙修将容旬放到软椅上,看到他脸上已不复在宫里时的满面死灰,心里也放心不少,不等他问,慢慢说了起来。
“长乐的事情估计你也猜到了,当年她一时兴起捡了知趣,一起长大,亦仆亦友,我知道你安排了人潜伏在长乐身边,但是你的其他兄长也曾安c-h-a过不少人,知趣根本不多问,不分敌我除了个七七八八。你死后的消息传回来,长乐直接跳进了莲湖,知趣,还好知趣早一天知道,匆忙做了准备,将长乐从湖里救上来,偷偷的出了宫。长乐醒来后和你一样,丧母丧兄丧国三痛交织,日日只想着不愿苟活。原本是颇为棘手的状况,刚巧石径林抗敌重伤,考虑到他跟石川海的关系,知趣就将人救了回去,只当再给长乐一个念想。”
他看着容旬认真在听,笑了笑:“再说石家忠烈,当年没有救活石川海,我想着若能救活石径林,也算对石府两代算个补偿。”
容旬听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龙修此前告诉他长乐死了,现在又把长乐拉到他面前,个中意味如此明显。只是,自己又该如何补偿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那些因为自己被俘又被杀的袍泽呢?
他看了看马车外残雪覆盖的街道Cao木,心中荒凉仿佛失去了边际。
龙修注视着他每一次的神情变化,稍加停顿接着说到:“谁知他们二人国难家难之际,相互扶持不多时就陷入了情网,因家中长辈都不在了,情深意切之时顾不得礼数,私定了终身。只可惜,长乐怀孕不足两月,石径林还是亡故了。长乐伤心了很久,但因着腹中孩子,却反而振作起来,知趣帮着安排了这个寺庙,帮着焚烧了遗体,又立了隐秘的香火堂,让她能时常来祭拜。这前前后后一年里,知趣帮着打理大小事务,她并不曾受过流离短缺之苦。”
没想到那个吵吵嚷嚷,说着一定要等容旬大婚才肯嫁人的妹妹,竟会在如此际遇之下托付终身,容旬知道长乐内心坚强,并非脆弱随意的女子,他无法想象,石径林的到来给了她多大的支持,他的离开又给了她多大的痛苦,虽说身无流离之苦,只怕心里早碎了无数遍,一想到这个,他忍不住转过头看着龙修,问道:“石径林真的救不回来吗?”
龙修看着他,依然不疾不徐的说道:“你应该早有耳闻,石径林先天就有弱症,若安心当个世家弟子,养尊处优也不过二十年x_ing命,这几年他参与朝政太多,早已心力交瘁,勉强撑着,若不是廖江全力救他,哪里能活到见着长乐。我知道他的情况后也派子游偷偷看过,若非遇到廖江和子游,这才保他多活一年,我虽没料到他与长乐会有这些情义,但他能留下香火,终归不是坏事。”
容旬知道龙修不至于骗他,石径林的病也曾听石川海提过,只是想到长乐要在独自缅怀中度过余生,心里就一片悲凉。什么玉面修罗,什么镇国威卫,他在战场上杀得多狠,也保不住百姓不受欺压之苦,自己拼命挣着战功,到头来不仅没能保护母妃,连唯一的妹妹也守护不了,更别提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龙修见他眼底一片萧瑟,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时,马车停住了,容旬见外面寂然无声,宫墙已在不远处,不知他又准备做什么。
门帘掀开,安公公送进来一个食盒,容旬眼光扫过,门帘放下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小摊子,还未来得及细想,龙修已经接食盒,打开摆到容旬面前的小几上,说:“你曾说东门外的刘记馄饨好吃,安原现去买的,你多少吃点东西。”
刘记馄饨,那时龙修还是章北,曾写信告诉他甘州仁心堂旁边有一家好吃的馆子,老板娘的馄饨做得特别好吃,当时容旬偷偷咽着口水,回信说道自己虽然吃过不少馄饨,却觉得京都皇宫东边门外的刘记馄饨让他念念不忘。
容旬看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可笑自己当时还邀请“若有机会,定要带上贤弟好好去吃上几碗”。如今葱香扑鼻,对方就坐在自己对面,却已经没有一点食欲。
他看着龙修轻轻搅拌着馄饨汤,问道:“长乐若生下男孩,你准备如何?”
停下勺子,龙修看着他说道:“若是男孩,我保证他一生平安自由,但恐怕我不会让他知道当年的事情;若是女孩,只要你点头,她就是我煌煜最尊贵的公主。”
容旬摇摇头,尊贵有什么用,平安自由比尊荣富贵只怕要好去太多。
“容旬,”龙修看着他继续说道:“子游跟我提过,不管长乐腹中是男是女,只怕先天带着弱症的可能x_ing很高,别说流亡天涯,若不好好调理,只怕活不久。生下来到六、七岁,一点伤害都受不了,过了那个时候,才能和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就当是为了长乐,不要再乱来好不好?”
容旬心里惨笑一声,六七年?流亡天涯?自己又怎么舍得让长乐带着孩子流亡天涯?
他知道龙修所说不假,但这样直白,一点也不像他往常不动声色就扼人喉咙的风格,也是,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直白一点又何妨?
“你在威胁我?”
“…你就当是吧,若没有你,十个长乐摆在我面前也没什么分别。”龙修见容旬又沉下脸,补充道:“两年,你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待在我身边,两年以后,若你能恢复健康,我就放你出去。”
容旬抬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半晌问道:“随我去哪?”
“是。”
“不派人跟踪干涉?”
“…可以。”
“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定期看到长乐,她生产的时候,我要在她旁边,至少离她近点。”
龙修微微一笑,说道:“可以,我会每月带你出宫转一转,然后安排你见他,你想祭拜灵位也可以,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相认。”
容旬睫毛一抖,追问道:“是吗?”
“眼下不行,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谈判已见底线,容旬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龙修却舀起一个馄饨送到他嘴边,容旬挣扎片刻,张嘴吃了。龙修见他松动,又喂了一个,容旬想干脆自己吃,龙修不让,坚持喂了三四个,怕他一下吃太多,这才自己解决了剩下的大半碗。
两人各怀心事,听着清脆的马蹄声回了宫。
这一天以后,生活突然就平淡清净了下来,徐有贞被安排到汀露殿洒扫院子,虽然被严密的监视着,却真的没有x_ing命之忧。只是他被带来的时候,看到容旬坐在汀露殿里,少不得又哭哭啼啼半天,直到看见容旬走路都困难却还来安慰自己,这才止住了哭声,跪下向容旬道歉。
容旬有些心疼这个小时候陪自己玩耍的小太监,自己记得他那么胆小,没想到亡国以后,这个原本可以安静生活的人,连到底是不是自己都没看到,就肯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自己,若要道歉也该是自己跟他道歉才是。
“母妃过世前,你一直伺候在母妃身边,汀露殿就交给你好好打理,以后有机会了,你想出去或做什么,尽管告诉我。”
徐有贞愣愣的看着容旬,想着他往年最冷的春节,也不像现在这样层层包裹着还这样苍白,红着眼睛叩头说道:“奴才只希望殿下安好健康,奴才愿一辈子伺候殿下。”
容旬便笑了笑,慢慢走了。
一转眼已是年关,按照律例,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天上朝,晚上龙修宴请百官,容贵妃一如往常并未露面。只是人人皆知皇帝陛下对娘娘情深意重,献的礼竟然都是珍稀药材、珠宝暖玉等物,虽说名义上是送给皇帝,实际上也是投其所好,到底过于直白了。
龙修一一赐礼后,吩咐安公公将珠宝钗环、药材补品等拿开,剩下的拿到寝宫让容旬挑挑,顺便带上几样睡前点心,盯着他吃一些。
容旬对这些更无兴趣,只是挑了一块暖玉和一件安神卧枕,让他想办法送给长乐,安公公果真看着他吃了块点心,这才回来禀告了龙修。
及至夜半,龙修回到寝宫,容旬已经睡下了,他除去浴袍,轻轻钻进被子,伸手将容旬揽进怀里,容旬白天逞强多走了一个时辰,加上安神药物的作用,睡得深了就迷迷瞪瞪的哼了两声,并没有挣扎。
自两人约定以来,容旬果然不再抵制吃药,每日坚持散步一到两个时辰,然后去汀露殿小坐,就连每天吃饭,龙修夹到他碗里的菜都会努力多吃一些。
容旬心软,但毕竟不是伤春悲秋的x_ing格,只是关于睡在哪里,他着实挣扎了一下。那天两人从宫外回来,龙修照例将他一路抱到寝宫,容旬看着侍女们将一应生活用具都搬了过来,表情就有些僵硬。龙修将他抱进偏殿后的浴池时,僵硬已经变成了不安,龙修原本想一鼓作气回复他醒来之前自己给他洗澡的生活,看他脸色发白才退了出去。直到怀疑他是打算睡在浴池里,这才硬起心肠将他捞出来抱到床上,容旬整晚都僵在床的内侧,挨不住了才睡着,一碰就惊醒,龙修忍着自己心里的s_ao动,拿出图谋帝位都不曾有过的忍耐,告诉他“只要你不同意,我绝不碰你”,这才感觉到容旬发自内心的放松,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