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他一个踉跄几乎是摔进来,一抬头就见邢老头抱着严员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爷!老爷饶命!不念功劳念苦劳啊!”
他一道哭,一道把鼻涕擦在严员外的裤腿,还一道磕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阿蒙直接就蒙了,觉得屋里炭火太暖把脑浆烧干,半响转不过弯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抓住旁人的手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也是来镇魂的家丁,以为阿蒙是打击太大反应不过来,同情的瞥了他一眼道:“邹大夫刚巧说了,那支千年老参,其实是高丽参以次充好。”
另外几个就不怎么客气了,见阿蒙得邢老头眼缘一直眼馋的紧,如今乍见他后台一到,口气中免不了带上几分幸灾乐祸:“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哟!”
“谁说不是呢,和着这么多年,胆子是给银子给喂肥的。刚邹神医说了,二少爷底子不差,用一剂强药还能救回来,于是老爷乐颠颠的命人取了千年老参来,传闻这千年老参呀,剪根须泡水喝都能多活十年呢!
本来大家满心欢喜的,结果是支高丽参,这高丽参同大白菜一样,哪有什么效果?你说平日里东揩西贪也就罢了,怎么能贪药材这个人命钱?这下可好,二少爷可是咱老爷的命根子哪!”
“……”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严员外虽然只是个员外,但祖上德高望重,家里头也有朝廷命官,因此端的是大家做派,这下却叽叽喳喳,热闹的堪比菜市场。
下人疏于管教,对主子评头论足;而那快成半对手足的主仆,却是一个匍匐在地上,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额头磕得铛铛响;一个脸色涨得紫红,不停的抻腿踹人,却是甩不掉脚下那块牛皮糖,他本人更是因为疏于锻炼成了个四肢萎缩肚皮圆滚的球,踹人的时候险些摔倒。
邹仪借着理衣领的当儿笑了一笑,笑够了才道:“严员外,事已至此罪责他人也是无用了,现下还是救令公子要紧。”
严员外忙道:“是,是,邹神医可有高见?我们严家钱有得是,您要多少我即可派人去取!”
邹仪心想这金山银山,哪个能救回来这败家子的命?倒是能一口噎死他!
然而心底这样想,面上却不显,他道:“现下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把握不大。”
严员外忙道:“有机会就好,便是一成,也该试试!”
“是了,”邹仪点头,转向邢老头道,“家里除了这支参,还有没有其他的?不管多少,一并取来。”
邢老头哆哆嗦嗦道:“有……只是都是那高丽参……”
严员外恨得一脚踩在他手上:“你这老贼!”被邹仪拦下:“快取来!”
邢老头颤颤巍巍站起来,半爬半走的要出门,还是阿蒙看不过去扶着他出了门,替他跑腿。
年轻人手脚麻利,顷刻间人参都取来了,锅也架起来了,邹仪指挥着他们熬参汤,满满一大砂锅的水,到最后愣是逼成一小碗,厨房那边有胆大心细的看着,邹仪这边也忙活着施针。
几个时辰下来,邹仪的后背s-hi了又干干了又s-hi,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越攒越多终从鼻梁淌了下来落到嘴边,邹仪舔了舔,只觉出苦咸,过了好半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汗珠,不禁哂笑。
参汤熬好,他从下人手中接过,给二少爷灌了下去。
尽了人事,该听天命了。
邹仪坐下甫一开口就觉自己喉咙哑得不可思议,大抵是室内太暖的缘故,他忙倒了杯冷茶喝,清清嗓子才道:“严员外,我已尽全力,只要令公子能在两个时辰内退烧便无大碍。”
严员外自然是千恩万谢,甚至激动的胡乱攀亲戚,邹仪觉得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他很有可能会多个干儿子。邹仪虽然乐得占便宜,但不想占肚皮圆滚的西瓜怪的便宜,于是及时的打断了他。
该谈钱了。
严员外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不过抽归抽,银票还是要给的,只是递给他的时候手哆哆嗦嗦,目光温柔缱绻的像在看情人,旁人怕早就j-i皮疙瘩满地。
然而邹仪毕竟不是旁人,坦然的接过,还朝r_ou_痛的严员外笑了一下。
他生了一副桃花眼,笑得时候眼里的光簇成了一根针,直直戳到人心里,偏偏这针还是涂了蜜的,被他盯久了心窝要甜得发烫。
幸好邹仪没有打算对老头施展他的桃花眼大法,只瞥他一眼,就冲他的宝贝银票笑去了。
严员外请他留下来吃饭,邹仪虚虚推脱了几番,严员外也不勉强,想必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银票,如割r_ou_般的痛。
邹仪笑嘻嘻的走在路上,临近饭点,他忙活了一日预备好好犒劳自己,因此去屠二的店里买了上好的五花r_ou_,又想起家里无甚么冰糖,又称了些冰糖,卖冰糖的早些年是个美人,大家都叫她冰糖西施,只是后来嫁了个男人,一刻也不停的生,每出生一个孩子就吸走她一点精气神,现在面皮耷拉着,眼珠也泛黄,整日苦着脸的不见一点当初的美人样。
邹仪在铺子前站定,喊:“半斤冰糖。”
冰糖西施乌黑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给他称糖去,邹仪粗粗掠过店铺,发现除了卖冰糖蜜水,还多了油盐酱醋,那盐鸠占鹊巢,店里一半的地儿竟都归了它。
这糖铺子是县里最好的铺子,不要说本县,就是那外县人逢年过节做冰糖肘子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来称上□□十两。它家生意一直红红火火,怎么着也不会落魄到卖盐的地步。
冰糖西施给他称了糖出来,邹仪道:“怎么同盐户开始抢生意了?”
冰糖西施哼笑一声道:“哪里是我要同盐户抢生意,分明是老天爷要同我抢口粮!这十天来,你是第一个买糖的,我要是再不卖盐,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说完将糖递过去,邹仪一面掏钱,一面低低嘶了一声道:“好贵。”
冰糖西施笑道:“邹神医这是笑话我呢,您要说贵,那我们平头百姓估计是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说完把头凑过来些,神秘兮兮地拢了拢头发讲,”要不要再称几斤盐,这几年各色物价涨得飞快,我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现在多称几斤,也好留着备用呀。”
邹仪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冰糖西施咬了咬牙,端着一张纸糊的笑脸锲而不舍的继续道:“这是私盐,可不是官家的粗盐,好得很,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可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好东西了。”
邹仪依旧只是笑,冰糖西施知道他有钱,越发觉得他小气,因而气得想要骂人,可看着邹仪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却也不忍心啐上去。
她在纠结的当儿,邹仪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冰糖西施。”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尤其是被那动听的嗓子一喊,她就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穿新烫的蓝布棉袄,头发上细细抹了桂花油,街里街外她走过谁不要多看她几眼?当初她为甚么要瞎了眼嫁了那么个败家玩意儿,倘若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这么想着,那张蜡黄又耷拉的面孔泛出一丝少女的红晕,然而尚未等她酝酿完毕,邹仪又道:“你相公在里屋喊你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角带着一点多情又狡黠的笑意,冰糖西施只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当场恼羞成怒:“我早听见了,要你多甚么事!”
说完转身就走,邹仪不以为意的摸了摸鼻子,回家做饭去。
却说那眉目含春的冰糖西施进了里屋,瞧见她病秧子的男人靠在榻上,像没骨头似的,手边还捏着个烟杆,身边一团一团的孩子,她相公虚虚用烟杆点了一个:“饿了。”
冰糖西施把孩子抱起来喂n_ai,一低头看见那皱巴巴的脸,一点儿也没继承到她的美貌,又想起邹仪单单一笑都能勾走人心,不禁悲从中来,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男人听惯了她哭,只是用烟杆子挠了挠头:“怎么,又碰上哪个穿金戴银的姑婆啦?”
冰糖西施抽噎了一声,恨恨道:“不,是邹大夫。”
她相公咧开了一口黄牙笑道:“哎哟,还‘邹大夫’呢,你倒是叫得亲亲热热,不晓得人家心里头怎样笑话你这放荡蹄子呢!”
冰糖西施啐了一口:“呸,当年谁不知道我冰糖西施的大名,我要是有心想嫁,未必不能嫁给他!人家现在可有着本事,给贵人看病,每日数钱数到手软——”
她相公冷笑一声:“嘴上说得好听,你有本事就去呀,难道你忘了他爹是个什么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街上谁拿正眼瞧他!你嫁了我,虽苦了些,但到底是堂堂正正做人,同这种整日只会敲竹杠的人不一样。”
冰糖西施便不说话了,麻木的n_ai完孩子,又去店门口坐着了。
邹仪回了家,将五花r_ou_连皮带r_ou_的放进了砂锅,再放上冰糖酱汁,开了火慢慢炖着,自己回了书房给友人写信。
屋子里炭盆烧得火热,他不过提笔写了五行便觉昏昏欲睡,邹仪心下叹了口气,起身去开窗,就在他手碰上窗棂的刹那心口猛地一跳,像针扎似的,他本能的往旁边一躲,却还是晚了,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待他再醒来时,已然成了个五花大绑的姿势,他衣衫有些散乱,屋里更是一片狼藉,邹仪近乎直觉的往自己压箱底的地方一看:幸好!私房钱没动!
然而胸口空落落的,揣在怀里的银票却是没了。
对于这种即劫财又劫色,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江洋大盗邹仪简直恨得牙痒痒,他躺在地上,因炭火暖和,并不冷,他深呼吸几个来回,蓦地想起临走前严员外的眼神,心下了然,怕是这老不死的事到临头又后悔,命人来抢他钱财。
他又想起了那两张白花花的银票,一直搁在他心口的位置,才刚刚熨热,他还没有机会放在灯下好好瞧一瞧摸一摸,就没了。
思及至此,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财迷心窍的邹神医待炭火烧的差不多了,被冻的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然而他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