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仪愣了愣,就要推辞,然而方旌面上春风似的笑,态度却强硬得很,他却之不恭,便接受了,起身一同和方旌去他屋内拿书,青毓俩师兄在雅间内喝茶叙天。
东山确保那两人已经走远听不见话声了,才迟疑地将目光转移到自己师兄的脸上,师兄的脸孔已经臭得能叫人掩鼻而逃了。
他忙将自己缩成一个团,过了会儿发现并不打算迁怒到自己头上,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道:“师兄,他们……”
青毓尖锐的目光从那胖子身上刮过,能刮掉一层油皮,东山忙一缩脖子,这才听青毓凉凉道:“我知道。”
“咦?”东山似乎吃了一惊,“师兄你既然知道怎不阻拦?”
青毓低头喝了口香气扑鼻的茶水:“他既然找满谦有话说,那就且让他说去。”后面还有半句不曾讲:任凭他如何在背后乱嚼舌根,他就不信自己在邹仪心里比不过那个乌龟王八蛋。
邹仪随着方旌进了屋子,这才发现方少爷的屋子里头堆满了书,方旌招呼了他一声喊他自己坐,方旌则去书堆里寻那本古医书了。
邹仪坐在凳上,瞧见桌上正放着一摞报纸,他随意翻了翻就见着方旌的调令。只一句话带过,大抵都以为是两部相争的牺牲品,可邹仪瞧着他积极得很,热情比在户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看也不像是被动调来的。
于是他便问起方旌的近况来。
方旌笑着说甚么都好,一面在地上找书,还一面同他讲些书上瞥见的奇闻异事。
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功夫,方旌忽的直起腰来,面上带笑,口中喊着:“找着了,找着了!正是这本!”他摸出帕子细细将它擦干净,递给邹仪,邹仪伸手去接,往回一收,却没抽动。
方旌捏着古书的一端,正站着直直的瞧着他,从他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邹仪那两排墨抹上去的睫毛,既柔软又浓密,还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颤抖,颤得人心尖儿也跟着发颤。
这美人如画,真是越看越好看。
邹仪见他盯着自己,也毫不畏惧的同他对视,一面对视还一面笑道:“方大人费了老大功夫将我单独带来,是有甚么话想同我说?”
方旌大喇喇笑道:“倒被邹公子瞧出来了。”
说完之后他却微微偏头,避开了邹仪的目光,过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虽同邹公子相处不长,也知晓你是世间难得的胸无城府,光风霁月之人。”
邹仪笑道:“方大人过誉了。”
方旌却不笑,顿了顿又道:“可你为人坦诚,未必别人也会对你坦诚,坦诚久了受得伤总要比旁人多些。”
邹仪也不笑了,一双桃花眼直勾勾觑着他。
他这番话说得直白,几乎是指着他鼻子说青毓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同他在一起迟早有一日要被囫囵吞了。
他看着方旌的脸忽然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大抵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甚么都好,优点自然是将那人包得花团锦簇要捧到天上去,缺点也不过是添了分平易近人的可爱。自己钟意的人这样好,被人贬低轻看,总会生气。
他眨了眨眼,勉强按捺住浮动的火气,道:“方大人家中行商,怎会不知道买卖最讲公平二字,你不付出坦诚,谁愿意同你掏心掏肺?”
方旌微微睁大眼睛,又愣愣瞧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笑起来,顶着邹仪一头雾水的目光,他过了好一会才收住了笑音:“我祝邹公子历经千难万险仍能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邹仪虽有些莫名,但也道了谢,坐了会儿见方旌不再说话便起身告辞,方旌让他托给青毓他们一声自己身子疲乏,不便出门送客,邹仪说了好,出门的时候却觉肩上被轻轻一拍。他回头,就见方旌拿着那边医书朝他微笑。
他接过的时候就听方旌低声道:“人心易变,邹公子要有甚么想做的就快些做,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那声音轻的被一阵风就给搅和散了,邹仪愣了愣,以为耳边的是幻觉,反应过来才同他道谢离开。
邹仪回去就见青毓邹仪脸上罩了份报纸,美名曰闭目养神,实际上就是流哈喇子睡觉,他毫不客气的一把掀开报纸,就见青毓皱了皱眉睁开了眼,那眼睛又黑又亮,里面藏了自己的影子。
他心尖仿若三月春风拂过,又暖又酥麻,面上却不显,只将方旌的话转述了一遍,见青毓臭着脸哼了一声,把点心吃了个干净才下了楼。
茶水点心再好,终究不能饱肚子。
为了庆祝东山的出狱,又因为明日就要出发,邹仪特地花了大把银子,去谷城最好的酒楼用晚膳。连带着邹腊肠也沾了光,被牵着去吃酒席。
这一分钱果然一分货,同样的鱼r_ou_却是更嫩更鲜美,素菜也分外清爽可口,三人都吃得极欢。
除了菜,还点了两壶桂花酒。桂花酒自冰中镇过,还冒着凉丝丝的气,送到喉咙里却是一团甜味散开,整副肠胃都被甜化了。
桂花酒酒x_ing不烈,喝到兴致头上也不过是微醺,邹仪吃得差不多了,去台上吹风醒酒。
那正是夏季的夜晚,天空似刚烫浆过的蓝布衣裳,再也找不出更纯粹爽朗的蓝色来。
邹仪在外头走了两圈,觉得有些累了便就地坐下,忽觉身旁有人靠近,一回头就见青毓提着酒坐到了他身边。
邹仪还是规规矩矩坐的,青毓则随意的盘了个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自己当然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冲邹仪道:“同东山这臭小子讲话简直就是j-i同鸭讲,累得半死,还是来找你喝酒痛快。”
邹仪抬眼看着夜空,没有说话。
他又兴致冲冲的给邹仪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仰头而尽:“这酒滋味真不错,我刚同厨房讲,叫他们给我备了两大坛装到船上去,要是以后嘴馋了,也能过过瘾。”
邹仪拿起酒杯小口酌酒,忽有大风刮过,将他那件麻布袍的宽袖吹得了鼓起来,邹仪本身还不觉如何,青毓却先皱了皱眉,将他往后一扯,自己挪了挪位置挡住风口,这两人身高相近,青毓若是还这么塌肩膀坐着风就会从他头顶溜过去,于是他便挺直了腰杆,嬉皮笑脸的面孔竟显出一丝沛然正气来。
他说:“喝完这一壶我们就回去,外头风太大了。”
邹仪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目光在他眉眼间逡巡。
青毓的长相不似邹仪的长相,只瞧一眼就能生出好感来,青毓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刀凿斧刻,初看有些逼人,唯有你同他处得久了,才会发觉他是真的越看越好看,眼睛乌溜溜的,像颗极温厚的珠子,虽不讨人欢喜但触手却是温暖得很。
青毓被盯了片刻,亦有所觉,笑着摸了把自己的面孔道:“怎么,我脸上沾到甚么东西了?”
邹仪摇了摇头。
他便笑意吟吟的凑过去,低声道:“你今儿个怎么一个字也不说?难道是醉了?我瞧你也喝得不多,怎么酒量这般差。”
说着就去碰邹仪的额头,邹仪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青毓愣了愣没有挣开,就见邹仪直愣愣看着他,目光灼灼。
他轻笑道:“到底怎么了,都不肯说话。”
邹仪闭了闭眼,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一抹如水夜色,银月淡薄,星灯疏朗,唯有青毓的睫毛将这世间的万千光亮滴水不漏的兜了起来,胧胧璀璨,熠熠生辉。
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原句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夜宿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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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青毓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那瞬间心底的惊涛骇浪将他从脚没到头,他只觉呼吸一堵险些喊叫出声。
喊叫,咆哮,呐喊。
心底盘踞的情绪险些要将他的胸口生生撕裂。
然而现实情况不过是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道:“你还真是醉得不轻,不过三五杯,怎地就醉得这样厉害。”
说着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被邹仪一把捉住了手,邹仪体温偏低,这次却发着烫,手心有一层薄汗,青毓被那汗一激手心也不自觉的出了汗,恐被他发现端倪,因而邹仪的手劲虽不大,他却不敢挣脱。
邹仪手心虽烫,脸上却不显,只似笑非笑的斜觑着他。
青毓心里头咯噔一下,闭了闭眼又故作轻松道:“满谦,你眼可真瞎,我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同你那大胸大屁股的小妾哪里像。”说着站起来就势将邹仪拉起来,“回去了,外头风太大,小心明日头疼。”
邹仪像没骨头似的,青毓都没感到反抗的力道,他就这么顺着站了起来,就在他以为这事儿完了往回刚迈开一步的时候,邹仪忽然凑到他耳边咬着他耳朵说:“青毓,你在怕甚么?”
青毓浑身一僵,竟有那么一瞬他不敢回头看他。
指名道姓的,再是不能装聋作哑了。
他咬了咬牙,这一刻他自己都不晓得心中是个怎样滋味,就像咬了口半熟的果子,即甜又涩,甜得心尖发痒,涩得舌尖发麻,他回过头去看邹仪,邹仪迎着稀疏的月光看他,月光给邹仪身上笼罩了一层极恍惚的光,像是梦里走出来的美人,随时会烟消云散,唯有那双眼睛清明惊人。
看上去一丝一毫的醉意都无。
青毓过了许久、许久,反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哑声道:“满谦,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
“我知道。”
“你看上的是个男人,你知道吗?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他低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的戒疤,“当和尚也当的不伦不类,又是喝酒又是吃r_ou_,一年四季只会讨饭吃,时常半个月都不洗澡换衣裳。你看上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赖皮和尚……我有甚好?”
邹仪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轻声道:“除了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裳这点,其他都很好,这点也不要紧,以后我会督促你改。”
青毓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邹仪在和他的斗嘴中时常处下风,唯有今日,他舌头像被冻成了冰棍,三番两次张口却捋不直不知道要说甚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看你是孤家寡人久了寂寞疯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包君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