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有些提心吊胆,但好在老吴还没退,多少能给他们些庇护,到底尚算平安地撑了过去。反右开始的第二年,大跃进运动也随之展开了。街道支了土炉子大炼钢铁,沈凉生和秦敬积极表态,把家里的铁器搜刮搜刮,连锅都交上去支援炼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离家不远就开了个食堂,自个儿的锅留着也没用。
"实际一个土炉子能炼出什么来?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这话秦敬不敢在外头说,也就晚上临睡前跟沈凉生小声聊两句。
"你管呢,折腾呗。"
结果这一折腾就折腾出了后头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全民勒紧裤腰带,天津城的物资供应还算是好的,不过也就只能晚上喝顿白米稀饭,其他两顿都用粗粮凑合。
小刘--如今已是老刘了--的大儿子在肉联厂上班,职工有那么一点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带回家点肉头罐头。老刘惦记着当年受了沈凉生不少恩惠,现下自家景况好一点,便也不舍得吃,都给秦敬送来,秦敬说不要,他还要跟他急。
实则能让职工偷带出来的肉头罐头都是些次等品,肥肉筋咬都咬不动,不能拿来炒菜,秦敬便拿来炼油渣,就着窝头吃反而香些。
倒回二十年,若有人跟沈凉生说你往后能过得下这种日子,他是决计不信的。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让他回忆早年那些歌舞升平,精美奢华的景象,他反不大回忆得起来。
不是逃避似地不愿回忆,而是再怎么回忆都觉得不真实--像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中的亭台楼阁,美也美得空远冷清,反是现在每到了傍晚,两人下班回来烧水抹把脸,夏天在院子里支张小桌,就着夕阳余晖和左邻右里的人声喝碗白米稀饭,冬天关起门来拿炉灰烤两个红薯热热乎乎地吃了,心里反而觉得乐呵踏实。
他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好好地跟他过日子。这是他给他的承诺,守住了,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就不后悔。
然而那时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波波的政治运动会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沈凉生那点底子终于被翻了出来,逃不过,躲不了,老吴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话宽慰秦敬道:"还有办法……你别着急,让我再找找人……"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最近也没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缕贴着头皮,宽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却哆嗦着,茫然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秦敬着急,他比他更急--不单是为了沈凉生的事情,他还有几个老战友纷纷落马,被批斗,被隔离,不生不死……可是凭什么!他们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为国家做过贡献的!到了儿到了儿……老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句"没想到",便似耗尽了这辈子全部的心血力气。
但无论如何人还是得找,能保下一个是一个--老吴知道这当口人托小了没用,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冒着大风险把话一层层地递了上去。
实则他也不晓得管不管用,到了这地步,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沈凉生被组织叫去审问了两回,终被带走隔离那日,秦敬也在家--学校已经停课了,他也被人谈过话,但因那时教育系统尚未被完全波及,他与沈凉生在户籍上也没什么关系,倒没被一起带走隔离审查。
可他宁肯他们把自己一块儿带走--他站在院门口,看他们带他走,剪着他的手,推推搡搡地--他想说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他不是反革命,他做过好事的……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看到沈凉生费力地回头瞧了自己一眼,那一眼……
早在被叫去谈话时沈凉生便有了心理准备,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口中却未同秦敬说过一句告别的话,更未交待什么后事--有些话真说出来跟要秦敬的命也没两样--他本是打定主意不回头看的,事到临头却一个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秦敬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口,干瘦伛偻的,一小条孑孑的人影,像一下老了二十岁,却又像个小孩儿似的,眼巴巴地、像被遗弃的孤儿一样望着自己……沈凉生把头扭回去,突地流了泪。他不怕挨打受罪,甚至不怕就这么被整死,只是怕秦敬受不了,惦记他往后要怎么一个人过日子。
他是想着要跟他过一辈子,为伴侣,为兄弟,为父母,为子女,再苦再难也不后悔……就这么一个承诺,可怎么就守不住。
沈凉生被带走那几天,秦敬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知吃也不知睡,最后还是老刘生生撬了他们家的门,硬按着人吃了点东西,又把人拖上了床,自己坐在床边儿看着他,等他好不容易闭上眼,才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煎熬的日子过了快一礼拜,老吴那头终于有了好消息--竟是总理亲自批了条子,明确指示不能制造冤假错案,诬蔑为抗日做过贡献的好同志。
实则老吴托人递话时都没抱什么太大的指望--且不说总理日理万机,沈凉生为抗日捐款,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通过各种途径捐款的爱国人士可不少,他真不指望他还记得--可他就还真的记得,竟是每一笔,每一人都还记得。
沈凉生被放回来那日,秦敬面上却没什么喜色,也说不出什么话--许是劫后余生,人反而迟钝了,做不出反应,半天才哑声吭哧了一句:"我烧了水……给你擦擦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