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倒也没有强求他靠近, 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透着些薄红。他斜乜眼眸,黑到发紫的眼瞳里流着些细碎光辉。又闷一口, 墨燃仰头望着雕龙绘凤的顶梁, 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着。
他忽然问:“还会做抄手吗?”
楚晚宁的睫毛微微一动,但他最后仍说:“不会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饶:“你做过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宁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 “你说的不错, 那是东施效颦。”
墨燃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记本座的仇?”
“没有。”
“那如果本座现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宁没有说话, 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视着他:“问你话。如果要你现在做一份,你还愿不愿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宁终于睁开眼,冷淡地望着他,“你会吃吗?”
没有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墨燃颊上霎时浮一层血色,似乎是酒气上涌,又似乎是怒气。总之他眼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茫然,出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他于是咬牙切齿,暴躁地哗啦一声将酒盏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洒了满地。
墨燃y-in鸷地站起,身影犹如山岳。他迈过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宁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齿地,“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开楚晚宁,犹如兀鹰般在原地盘桓,来来回回地走着——
忽然,脚步停落。
他转头瞪着楚晚宁,问:“你什么时候教过我见信如晤这句话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讲话半点理x_ing都没有,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着他,将他拽到书案前。铺纸研磨,哗啦摊开一堆书卷。墨燃道:“写给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宁本就发着低烧,被他这般逼迫着,急怒之下就愈发窒闷,涨红着脸呛咳了起来。
墨燃把笔塞到他手里,y-in沉而躁郁地说:“写。”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宁的灵核在之前的师徒对决中已经破碎,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
墨燃这才怔住,盯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而后慢慢松了手。
“也不过就是书信寒暄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终于,楚晚宁止住咳,他长叹了口气,拿帕子拭去唇边的血。
他抬起眼,缓了口气,望着墨燃:“从前每一封信,你都会写这个开头。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动笔,所以忘了。”
“我……写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着他,“写给谁?”他几乎是愠怒地:“我给谁写信?在这世上我还能给谁写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困顿又懊丧,眼中闪烁着迷迷蒙蒙的光泽。
楚晚宁便是在那个时候,隐约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当墨燃是喝醉了,记x_ing不好。于是也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巫山殿的书房中,是有书信匣的,死生之巅所有信件都会锁在一个乾坤匣里归档。墨燃如笼中困兽逡巡几圈,忽地想起来书信匣的存在,便将那尘封的匣子取出来,把一封又一封久远的信函拆开。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写的,按着师从的长老分门别类。写信的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墨燃的叛门的那一年。这其中玉衡长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来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书信。
他颤抖着拆开来。
是他的字迹不错,稚嫩歪斜,却写的极为认真。一封封看过去,每一封信上都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颤抖,眼中闪着光怪陆离的色泽。
——
“阿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荀姐姐,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那些久远的称呼令人战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狭长细小,y-in云在他英挺的脸庞覆压聚积。
楚晚宁立在旁边,初时依旧不在意,但越到后来,墨燃的神情就越让他感到异样……他忍不住将目光锁在了书桌前,那个哗哗翻动着陈旧书信,举止近趋疯狂的男人。
一种细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笃笃叩击着楚晚宁的心房。
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墨燃在信笺里怔忡茫然而又疯狂的样子。
……哪里不对?
“我阿娘已经死了……”忽然,墨燃喃喃着开口,抬眼望向楚晚宁,“我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楚晚宁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恐怖在心里啄凿着,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黑暗即将破壳而出。
y-in云降世。
忘了“见信如晤”这种写了多遍的寒暄词,已属奇怪,但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么多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实在太过蹊跷。
墨燃还在一张张看着:“展信舒颜……展信舒颜……”那双黑到发紫的眸瞳里闪着的光泽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中,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
踏仙帝君喃喃着:“……是你教我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楚晚宁脸色煞白,他紧紧盯着墨燃,目如鹰隼:“你,都不记得了?”
心如擂鼓。
几许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几乎迷茫地反问:“记得什么?”
鼓停。
那细小的喙惧终于将外壳啄破,铺天满地的怖意狂涌奔踏,朝着屋内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来,惊涛拍岸!
楚晚宁的头皮都麻了——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初墨燃说要给母亲写信,写了足足三百余封,说是要凑足一千封,而后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付之一炬,烧与地府的娘亲……
三百余封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他嘴唇微微发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宁哑声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瞧见天问时,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你说你也想要这样的神武。”楚晚宁说,“你也想有一把天问……”
这个喝醉了的人就问他,眼神里透露一丝嘲讽:“我要天问做什么?是杀人,还是审讯?”
楚晚宁低声道:“蚯蚓。”
当年红莲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葱,笑吟吟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时此刻,踏仙帝君眯着虎狼般的眸子,却是丝毫不解地:“什么蚯蚓?”
外头天雷破空,紫电贯夜。
轰隆隆的巨响。
楚晚宁蓦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颤动缩拢。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实没有再对楚晚宁做什么。他喝的真的是有点多了,后来就捧着那些书信发呆。
再后来,墨燃伏在案前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仍在喃喃着:“什么蚯蚓?……没有蚯蚓……”
忽地有劲风吹开窗,砰的一声响,山风夹杂着大雨灌入,蓦地灭去了窗边的几盏灯火。
屋内骤暗。
楚晚宁立在墨燃身边,唇齿发凉,低头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脑中那种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鲜明——墨燃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零散的往事?为什么会选择x_ing地忘记掉了一些纯澈的过去?
是因为喝醉了?因为巧合?还是……有谁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轻声咕哝了一声:“冷……”
楚晚宁的血都凉透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听到墨燃说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