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他芒刺在背他如鲠在噎他惊极愕极——他,枉为人师。
这个时候回头去看,墨燃的异状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两年,朝夕相伴的那么多岁月,墨燃从最初那个有些腼腆又有些灿烂的少年,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
而自己作为他的师父,竟直到今r.ì——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再难回首,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五内混d_àng他身若飘舟他痛极恨极——他枉为人师!!
那一天,楚晚宁不知自己是怎样将情绪拾掇好,怎样缓缓地步出了藏书阁,走在死生之巅空寂的竹林间。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红莲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乱的。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yá-ng光灿烂,到r.ì暮黄昏。
后来,他的视野里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宽肩窄腰,仪表堂堂。他踩着满地晚霞,手里提着一觞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来。
楚晚宁因出神,一时反应不过来人是谁,今夕何年。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便在他眼里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
他记得,那是拜师满一个月的时候,墨燃提着一个竹藤缠绕的小泥壶,兴冲冲地跑来红莲水榭找自己。
少年跑的太快了,脸颊微红,喘着气,眼睛亮的惊人。
“师尊,我在山下尝到了一种特别好喝的酒,打了一点,我请你喝。”
楚晚宁问:“你还没有接过委派,哪里来的钱?”
墨燃露齿而笑:“问伯父借的。”
“……何必破费。”
“因为师尊喜欢我。”墨燃笑道,双手捧着酒壶,递到楚晚宁面前,“我也喜欢师尊呀。”
楚晚宁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尴尬与赧然。
少年人的示好太炽烈了,他觉得像烫手山芋,握不住。
他拂袖斥道:“胡言乱语,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今后不得再说。”
“唔……那好吧。”少年挠了挠头,“不过我吃到好的,喝到好的,肯定会想到师尊呀,我想和师尊一起尝尝。”
“……我没喝过酒。”
墨燃就笑了:“那总要试一下吧?没准师尊是海量。”
楚晚宁抿了抿唇,接过酒壶,打开来,试探着闻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香吗?”
“嗯。”
“哈哈,快喝点看看。”
楚晚宁就喝了一口,虽烈,但滋味醇厚,唇齿之间浸满馥郁芬芳,楚晚宁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是不错,叫什么酒?”
墨燃咧嘴粲然:“这个叫梨花白。”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到的酒,他喃喃着重复:“梨花白……倒是个好名字。”
墨燃很高兴:“师尊若是喜欢,等我以后能接委派了,赚了钱两,我天天买给师尊喝。”
楚晚宁又喝了一口,斜过凤目瞧他,脸上神情依旧寡淡:“那你的银钱怕是存不住了。”
墨燃就笑眯眯地:“不用存啦,我赚的都用来给师尊和伯父伯母买东西。”
楚晚宁不吭声,但心中隐隐觉得裂了道口子,有丝丝缕缕的甜意渗出来。他为了不让墨燃瞧出自己的欢欣,以免让人觉得“玉衡长老原来靠一杯酒就能买通”,便继续不动声色地握着酒壶,冷冷淡淡地喝着。
身旁是新收的小徒弟絮絮叨叨,楚晚宁有时觉得很惊讶,自己的淡漠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墙垣。
唯有这家伙开开心心地翻过了墙来,还没事人一样地摸着后脑勺东张西望。
怕是个傻子。
这边,墨燃盘算着以后要买什么孝敬师父,便问:“师尊喜欢吃桂花糕吗?”
“嗯。”
“荷花酥呢?”
“嗯。”
“桂花糖藕呢?”
“嗯。”
墨燃的酒窝就愈发深甜,他笑道:“师尊是真的很喜欢甜的东西。”
楚晚宁这次不嗯了,他大概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甜食与自己一贯冰冷冷的模样不太相符。
他又喝了一口酒,因为懊恼,所以喝的这一口颇为豪迈。这酒虽然甜醇,但还是有点冲,他被呛到了。
无奈要脸,楚晚宁觉得喝酒被呛到这种事情很丢人,所以就硬生生地忍着不咳嗽,忍着忍着,喉间辛辣便愈烈,激得他眼尾鼻尖都不禁有些发红。
身边的少年还在宏图大志,说着他并不波澜壮阔的未来,很有些英雄气短的意思:“那我就都给师尊买回来,我以后搜集五湖四海的好吃的,编成册子,然后陪着师尊吃遍天南海北,再然后……”
他笑着回头,忽地吓了一跳。
“师尊,你、你怎么了?”
楚晚宁:“……”
身为人师,若是被徒弟送来的酒水呛到,岂非天大的笑话?
坚持住,不能咳。
于是眼尾愈发红,眸里甚至都起了一层迷蒙水汽。
墨燃便有些手足无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师尊,你怎么哭了?”
“……”
楚晚宁瞪着他,长睫毛微微颤动着,有些怒意。
墨燃没有觉乎出他的恼怒,愣了一会,才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语气刹那变得很温柔:“是之前都没有人买给师尊吃吗?”
楚晚宁的怒意便更甚了。
墨燃自顾自地:“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总吃不到东西,都快饿死了。后来路上遇到一个小哥哥,给我喝了一壶甜甜的米粥……我也喜欢甜的呀,但之前也没人能买给我吃。”
这个少年颇有推己及人的天赋,最后笃信地认定楚晚宁是因为感动而红了眼眶。
他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了,楚晚宁长那么大,除去手把手教别人法术这种情况,也就只有怀罪牵过他的手。就这样冷不防被一个新收的弟子冒冒失失不守规矩地拉住,他觉得很意外。
他正欲怒,抬眼却见他的这个小意外,正仰着一张英俊而稚气尚存的年轻脸庞,认认真真地说:
“师尊,等我出息了,我给你买糖吃呀。”
少年眉梢眼角尽是柔和。
“我给你们买最好的糖果,管够。我阿娘教过我,要报恩的呢。”
没好好上过学,乐馆子里混久了,讲话总是那么怪腔怪调的,总有些词不达意的可笑。
但是,楚晚宁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被烫到了,他盯着墨燃看了须臾,忽地垂落眼帘,不再吭声。
过了好久,酒劲终于缓下去了,楚晚宁才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嗓子,淡淡地:“以后不要再讲糊涂话。还有……”也是忽然的好奇心起,他问,“有件事,我想问你。”
“师尊尽管说。”
楚晚宁踌躇着,最终还是有些尴尬地问:“那时候,通天塔前那么多人,为什么拜我?”
少年墨燃开口说话——
但就在此时,回忆蓦地被打断了。
踏仙君提着酒壶,立在了一直发怔的楚晚宁面前,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怎么了?”
楚晚宁的眸子这时才慢慢有了焦点,他看着眼前的墨燃。
面色苍白,神情y-in鸷,虽依旧英俊,却难掩骨中暴虐。野兽般的一双鹰眼。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炽热的少年了。
都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非常非常地疲惫。是被软禁了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极度茫然与痛楚。
他矛盾极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楚晚宁转过了脸。
一只微凉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凤目中光影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映着浓浓昏暗里,踏仙君那张略显y-in沉的脸:“你还在生气?”
楚晚宁闭了眼,良久,喉中沙哑:“没有。”
“烧热退了?”未及楚晚宁答话,墨燃就径自松开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额头,然后自顾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来,一边拍开酒罐子的封泥,一边说道:“既然病好了,气也消了。今r.ì就好好陪本座喝个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死生之巅实则危机四伏,明知不该打C_ào惊蛇,不该有所异样。
但当酒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欢的酒。”时,他还是恍神了。
香气飘然而出,如隔尘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
一生都不会忘。
楚晚宁抬起眼,看着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记得这桩往事了。他忽然心头钝痛,喉间酸涩不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