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拐进一家大院，竹儿告诉我，这是京城最豪华的一家客栈。
我如愿以偿住进了天字一号的套房，成为来京城观光入住此处“名胜”的“有钱人”之一。
推开窗棂，外面街巷上热闹的景象尽收眼底，脚下这条街商铺林立，旗幡满眼，热闹得好像开锅一样。我只看着都有些心痒，想赶紧下去走走，看那些店铺都在卖些什么东西。
“公子，水准备好了，洗浴吧。”竹儿过来拉我。
“等等，那个人是做什么的？那个汉子，挑着板凳，手里还拿个东西在摇的。”我指着街上。
竹儿探头看了一样，“那是修脚的。”
“哦。”我又指另外一个。“那个挑担子的呢？”
“也是修脚的。”竹儿。
“那个推车的？”我说。
“还是修脚的。”竹儿。
“哦……”我已经明白了。“原来这里是修脚一条街！”
“噗。”竹儿乐了。
我回转身，用手指戳他脸上的酒窝。“你个恶仆，当面就敢欺瞒你家主人。说谎比吃饭还利索张口就来脸都不红。说，你还作甚违法乱纪的事？”
“没有，没有啦。逗你玩的。”他歪头躲开我的手指，双手摸上我的衣扣，腰带，为我宽衣解带。
我瞪了他两眼，消了气，任他摆布。
“公子，”
“嗯？”
“你等下若是逛街，可千万不要像刚才这样见到什么就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知道的是你身居庙堂之高不近人间烟火眼中没有这些市井俗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个白痴公子出来闲游，这么大个子什么都不懂。会被人笑话的。”
“去，你才白痴呢，你最白痴了。”我一把推开他，径自去屏风后面找浴桶。
“公子你该说‘你全家都白痴’。”竹儿在我身后嘎嘎笑。
“呸，我才不会那么笨，骂你还把我自己捎上。”我滑进水里，感受热力的包裹。
天字一号的客栈果然对得起天字一号的价钱，各种设施在民宅也算精致。浴桶更是不差，洗澡水里面的用料虽比不上宫廷之用，但也还算用心讲究，造型上倒感觉比宫里的还更贴心实用。我闭目躺在里面，由着竹儿帮我洗洗搓搓。沉积心底挥之不去的烦恼，似乎随着入城的脚步突然消散了不少。颇有些船到桥头随它去，反而不再闹心的感觉。
我哑然失笑，睁眼看看竹儿。“你说我出去别人会不会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北庭人？”
“那除非你把字写脸上。”竹儿说。
“我这一脸风吹日晒的沧桑他们看不出来？”我问。
竹儿俯身过来仔细看看我的脸。“你沧桑的是心吧？”
唉，又被他说中了。我刚刚躺在浴桶里突然奇想，希望瑭一见我就大失所望从此绝尘而去，可是照竹儿这样说看来靠色相吓他这招只怕不够管用。那还能怎么办呢？心里刚刚消散的愁云再度聚拢过来，压得我喘不上气。
“公子，你就继续叹气吧，叹到你成了千古第一怨妇，他就会厌烦你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竹儿突然说。
我有点吃惊，“我又叹气了吗？”
“嗯哼。”竹儿用力点头。
我再度叹气。我几时变成了这样一个只会叹气的人了？这般无力，这般无用，真是除了叹气只剩叹气。
“公子，你若是这么为难，那就不要见他好了。我们游玩一下然后打道回府，让他们爱怎样怎样去吧。何必为了别人高兴让自己过不好日子呢。他们这些人全都有愧于你，你即便不做什么他们也没道理指责你。你帮他们是人情，不帮他们是正理。”竹儿难得一脸正经地说话，倒是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太优柔寡断。
“这倒也是一个了断的办法。”我决定快刀斩乱麻。
“公子，你想要帮人，得先除了自己的心魔才好。”竹儿。
我点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好吧，我就先来个自行了断。”我从浴桶里站起来，感觉自己满身疲乏尽去，颇有些焕然一新之态。
竹儿为我换了衣服，刚收拾停当，外面就有店家惶惶然一路小跑亲自来报：“客观，有贵客来访。”
我和竹儿对视一眼。这倒是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一行人笑嘻嘻走进来。
第一个是墨玉青，紧跟着是鸿锐，再然后，才是庆王爷。
“将军过来怎不先派人说一声，我该去接你才对啊。”长高了一大截的墨玉青笑得跟正午的阳光一样明丽耀眼，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臂不放。
“行哥一路辛苦，怎么不回家，竟下榻在这里了？”鸿锐比墨玉青稳重得多，说话也是厉害许多。
“呵呵，我们只是微服出游，不想扰得四处皆知。”我笑笑，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吧。
鸿锐不依，板着脸跟我讨价还价。“行哥你太见外了，我都去过你府上吃住了，你怎么到了京城却不到咱家来？莫非是看我不顺眼吗？你吩咐一声我藏起来就是……”
我拿他没法，转头看墨玉青。“玉青，他平日就这么唠叨吗？”
墨玉青点点头。“他是京城裹脚布第一人，一开口堪比洪水泛滥，所以大家都叫他水哥、高僧、鸿阿婆……”
鸿锐：“青儿你又抹黑我，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家人也不嘴下留情……”
墨玉青笑着推他：“我姓墨啊，自然是黑的，你怕被我抹黑那你离我远点啊，你走啊你走啊！”
鸿锐：“你，你，你。”鸿锐闭嘴生气。
我低头憋笑。看来人生当真有趣，墨先生与庆王爷痴缠半生，不想这两个小的也滚到了一起。想来墨先生该扬眉吐气了，他对庆王爷所有的不满都在他儿子这里被反转了过来。看这俩的样子，鸿锐只有吃瘪的份儿，玉青是赢定了。
“天行。”这时庆王爷走了过来，鸿锐和墨玉青自动退到一边。庆王爷上下看看我，面露慈爱之色。“侄儿随我来吧，无痕已经在家中等你多时了。”
一句话，说得我再无理由推拒。
是了，玉青的面子，鸿锐的面子，甚至我五叔庆王爷的面子我都可以不顾，但那个人，我不能有负他的心意。
他若等我赴约，我必前往。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庆王府。当年我在京城为将军时为了避免人言曾刻意疏远这个地方，如今，这里竟成了我回到京城唯一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
马车直接走正门进府，一路直奔庭院，花厅门口已经有个纤瘦的人影被仆从簇拥着等在那里。
不用问也知道，那该就是墨无痕了。
“公子，到了。”竹儿打开车门迎我下车，熟门熟路的好像他自己家一样。
我当着众人不好说他什么，只用眼神递过去两声冷笑。
这时庆王爷走了过来，做个手势引我过去。
墨无痕含笑望着我，我尚未走近他就已经开口。“我种铁树万万千，唯等今日大鹏来。”
我心里微微一动。大鹏鸟，又名大鹏金翅鸟，菩萨化身，栖息于铁树之上。分为世间、化身、智慧三种。专以制造恶疾的龙族为食，乃是龙的克星。
世人喜欢用凤说我，偏他竟用大鹏比我，话中深意层出不穷耐人回味，简直妙不可言。
“墨先生取笑了，天行有何德能，当得先生如此称赞。”我赶紧上前与他见礼，他是庆王爷的伉俪，自然是我的长辈。无论如何都该受我一礼。可是他却拦住了我。
“天行，你我之间自有你我的缘分，我们俩见面行我们的兄弟之礼，不跟他们姓袁的搅合在一起。”他眼风一扫旁边，又骄又傲，样子俏皮可人。
我被他不羁的样子逗笑了。
“无痕你又胡闹！”庆王爷出声责备，随是责备，其实语气里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听得出颇有忍俊不已的味道。
我暗暗揣度，估计传言不假，别看五叔在外面一言九鼎连皇上都怕他三分，回到了家里，他也就是墨无痕的下酒菜。这个偌大的王府，都是墨无痕的天下。
“你赶路这么久，可是早该饿了吧？这王府一百个不好，唯有一桌饭菜还算吃得过去，你且随我过来，尝尝王府厨子的手艺。”墨无痕拉着我的手，引我进去。
王府的花厅，自然雕梁画栋花团锦簇气派不凡，难得的是各色装点皆为自然之选，只觉庄重典雅，竟无半点金色逼人之感。
花厅正中，已经布置好了一张大圆桌。大理石的台面敦厚质朴大器天成，与周围壁上烛台遥相呼应融为一体。
圆桌是家宴的形制，众人分宾主落座。庆王爷与墨无痕分坐我的左右，鸿锐和墨玉青坐在我的对面。
我进来时，冷菜和压桌都已经摆好，此刻落座，不待吩咐，热菜便流水一样依次传了上来。我细细品尝了几口，不由感叹。“怪不得竹儿一路都在碎碎念着王府的菜肴，果然是人间美味名不虚传。”
一桌人相视而笑。
“天行，不如今晚就睡在我的画室如何？”墨无痕开口，总让我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
其实，我是愿意和他走近的。只是我没想到，他竟会一开口便邀我去他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