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之前已经听竹儿说过,画室乃他平日常居之所,乃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放天地。平日他在里面作画时连庆王爷都不许随意入内,若是庆王爷有事不归,他甚至会睡在画室,连卧室都不回。
我见到他不过才一时片刻,他竟舍得拿他的画室来给我住。这份看重,倒叫我心有不安。
“你那画室是你跟鸟住的。一屋子墨臭朱砂味道,怎么也好意思让天行住?”王爷低低的声音责备墨无痕。鸿锐和墨玉青在一旁偷笑。
“我与天行是知己,他来看我,我请他住我画室,难道他会嫌弃我不成?”墨无痕抢白。
我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是贵客,你这样招待,不像样!”庆王爷有点脸红脖子粗的。
“贵客贵在交心,我以诚挚之心相待不像样,倒是你给人家住冷冰冰的客房像样了?我觉得与其住你王府的客房,还不如住客栈来得自在。”墨无痕丢了筷子,望我。“你说呢,天行?”
我自然是跟他站的。“王爷不必费心了,天行确是喜欢墨先生的安排。能有幸一睹墨先生画室精妙,天行便感不虚此行。”
“啧,”庆王爷用手指点我。“你也被他带坏了。”
墨无痕伸出舌头,冲庆王爷扮鬼脸。我和鸿锐相视而笑,一桌人倒也其乐融融。
“天行,你尝尝这个。再尝尝这个,这个是我喜欢的口味,这个是无痕喜欢的。看你喜欢哪个?”庆王爷殷勤地为我布菜,克尽地主之谊。
我尝尝这个,再尝尝那个,刚想说我虽然很欣赏墨先生的口味但我还是跟五叔口味相近,却猛然被回廊里的一个脚步声定在了当场。
今日王府动用了最高规格来接待我。花厅内外,几十个下人们忙进忙出,然而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脚步声中,我听到了他的脚步。
那是我曾经铭刻在心的脚步声,我曾在很多个夜晚听到他走过我窗外的回廊,一路向我走来。
而今夜,当它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耳中时,我却没有丝毫的欢喜,甚至我觉得的心掠过一阵慌张。
庆王爷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异样,他使个眼色,有人给我端来一盅炖品。“天行可是吃急了?来,喝口汤。”
“嗯。”我微微点头。回廊里的脚步犹豫不定,最后停在了窗外。
我低头喝汤,饭桌上一时显得有些寂静。
再抬头时,我看了看身侧凝望我的墨无痕。他无知无觉,只是关切地看着我。
我朝他淡淡一笑。“墨先生,圣驾已经到了窗外,我们这顿饭还接着吃吗?”
我话音一落,桌上几个人都是一惊。
看墨无痕的表情,他完全不知道皇帝会来。再看庆王爷,他显然有心理准备,但也有点吃惊皇帝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前来。
鸿锐被墨玉青瞪了几年,无辜地望我。
我知道,其实不能怪他们。皇帝自有他的耳目,即便竹儿没通知他他也会闻风而动。庆王府是我的叔父家也是他的叔父家。我能来他自然更能来。家宴摆在这里,他来见一见族中亲戚,也是应该。
我们一行人起身接驾,瑭无法再在窗户窥听,迫不得已转进门来讪讪地对庆王爷打哈哈。“五叔,这么大事怎么不叫我?”
“呵呵,主菜还未上,陛下来的正是时候,请吧。”王爷做个手势,将自己的位置让给瑭。另置一把椅子在墨无痕身边落座。
重新开宴,席上的气氛有些让人难耐。庆王爷为皇帝布菜,有专门的管事把菜肴一一放进皇帝面前的碟子里。瑭随便夹起,放进嘴里,口里说着不错,眼睛却一刻不离我的脸。好像要活活烧穿我一般。
我继续喝汤,一只汤碗被我看了又看。手里的汤羹拿起又放下,我真觉得那碗里的不是汤,而是油腻腻的纠结。
“父亲,我吃饱了。”鸿锐第一个出声。跟着墨玉青也告退。
两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庆王爷看看瑭看看我,悄悄拉拉墨无痕的衣袖。示意他一并离开。
然而墨无痕却一脸看热闹的样子,沉沉稳稳坐在那边,硬是不理庆王爷的提醒。庆王爷没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坐着陪绑。
瑭对此一切全都视若无睹,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失心疯了一般。
无奈,我叹口气,开口。
“陛下。”
“啊?”瑭半晌才回神发现我是在叫他,赶紧倾身过来。“阿行,你说什么?”
我忍着不叹气。“你我都难得来王府一次,今日家宴,你先好好吃饭,不要扰了他人- xing -质,其他事容饭后再说行吗?”
“噢,好好。”瑭这才想起这里还有别人,赶紧举杯谢他的五叔。再看席上人都跑了一半。不觉皱眉:“他俩呢?怎么不吃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家宴多么难得,快喊他们回来。”
不一会儿,鸿锐和墨玉青重新上桌,端起碗来接着吃。我在心里苦笑,瞧我这一来把人家弄得,吃饭都跟演戏一样。
瑭的视线总算不再专盯我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也能说笑一下。我也终于能喘口气丢开那个几乎被我玩碎的倒霉汤羹,继续享用其它美食。
一餐饭吃了个把时辰,吃饱喝足撤了菜肴摆上茶水,大家闲聊家常,倒也颇有家门之风,亲切感人。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终大家都要起身离桌,我看看天色。转身对墨无痕说:“墨先生,我怕是喝多了,王府花园里可有亭台可以略坐坐的?”
墨无痕笑:“有,我带你过去。”
我回身看瑭,他朝我点头。
于是我和瑭被领到后花园假山侧的邻水亭中。墨无痕命人摆了茶水过来,又点起一串灯笼,把水面映- she -得如同镜面一般。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面前的一汪湖水。“皇兄,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尽管说吧。”
他走过来,站在我的身畔。却半晌无语。
我扭头看他,有些好笑。“怎么?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也笑了一下,微微摇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从你最想说的一句说起。”不知怎么的,我发现真正面对他时,我竟心如止水。
而他,似乎也平静了下来。略想了想,开口:“你会骗我吗?”
“不会。”我答得干脆。
“不会为了让我安心,故意说谎?”他不放心地追问。
“不会。”我再次强调。
他这才吐了口气,缓缓开口。“阿行,你的身子真好了吗?”
我痛快点头。“大好了。”
他:“你在那边可住得惯?那些人对你有没有不敬?”
我再度痛快答他。“你放心,我在那边有太后宠着,无拘无束如野马一般。”
“呵呵,”瑭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你觉得是现在这样好,还是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好?”他小心翼翼问出下一个问题。
我凝神看着水面,在心里认真想了想。“现在这样好。”
“为什么?”他急迫着,明显地不甘心。
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我身边的那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国君。他有担当,他爱子民,他把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江山社稷。同时,他又有自己的家人,他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我看见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后半句话撞在了他的心扉上,他的心里一定痛不可挡。如果说他也是个好国君的话,那他显然做不到后面那些。耶律丹真家国兼济,坐拥幸福美满,而他为情所困这些年,已经完全没有了爱家人的能力。如此而论,他已经被耶律丹真甩出了几百里。根本已无力匹敌。
他输了,在他最不想输的情字上,他输给了耶律丹真。
他的痴缠让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也输给了对手。
“阿行,”他艰难地叫我。“我是不是已经彻底失去你了?”
我沉默不语,他的问题的确是个好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困扰我许久的一个问题。然而就在刚才,我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破茧而出。
我拉起他冰凉的手,握在我温热的手心里。“瑭,你若想不失去我,首先你要不失去你自己。”
他微微一震,凝神望我。
“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我可怜你。你若想让我再次注目你赞赏你,你就要活出个样子来,让我敬你爱你。”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有云雾般的迷茫。
“瑭,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的。我会一直住在你这里,我会看着你,看你有没有爱惜自己,看你有没有赢取幸福,看你是否坚强!”我的手指落在他的胸前,那是他心脉的位置。
“爱惜自己?”他喃喃自语。“我若活出个样子,你就会敬我爱我?”
“是的。”我用力点头。“你若继续这样泪眼汪汪的想我,我就再不来看你了。”
他顿时紧张起来。“阿行还会来看我?”
“我只想看意气风发的你,不想看鳏寡孤独的你。”我有些没好气地笑他。这个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不懂。用竹儿的话说,就是白痴!
他低头不知道想什么,又仰头看看天空。突然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泪痕。然而他却是在笑。无声地一边流着泪,一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