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并不是赶了巧,而是来了几次都扑空。
“当今圣上举廉洁恶贪污,却总有人明知故犯——小人这里有云贵总督李侍尧受贿实证。小人本想向皇上参奏,又恐自己官卑言轻,弹不了李侍尧反把自己赔进去。”
那李侍尧本是汉军镶黄旗人。先后出任军机处章京、热河副都统、户部侍郎、广州将军、两广总督等职,有过目成篇一眼识人本领,颇得皇上重任。
而他每一次升官,都是由血淋淋的战功换来,因此平日里对于和珅总是不顺眼。而和珅虽表面上笑容带过,心里也总带着根刺。
这海宁是有心计之人,他知道和珅与李侍尧有些过节,这一消息可比得过送上黄金千两。
和珅看过他送上的证物连连点头:“海大人一心为国,皇上岂有不明。明日早朝和某就与皇上奏明,你只管将则子递上,什么事和某替你担着。”
海宁知道这回押对了宝,谢过恩喜滋滋离开和府。
第二日早朝,和珅果然将海宁有奏之事说了,皇上宣海宁进见。
那海宁几时见过天子面目,呈上则子跪于地下,连头亦不敢抬。太监将则子递至弘历手中,下面大臣不知海宁欲报何事,也都屏气等待。
只见皇上龙颜愈发严肃,朝堂之上竟只闻微风拂过之声——
“这李侍尧,朕对其贪污之事也有耳闻,只一直念他战功不愿多加追究,不想他竟拿朕的恩惠不放心上,益加地放肆起来!”弘历一掌拍在奏章之上,朝臣们亦跟着一震,“朕若不治他,岂不是教天下官员们都有样学样——这大清国如何还能续存!”
众臣子皆是一惊,这李侍尧在京时也算是个豪迈汉子,是现今朝中少数公然不买和珅帐之一。大清江山哪里出了叛匪骚乱,只要他去,便是快刀乱麻,一直以来甚得皇上器重。只是素来与和珅不合,这才被皇上调至云南,不想和珅仍是不肯放他!
缓了一缓,皇上怒气稍平,又再接口:“只是事关朝中重臣,而此奏乃是海宁一面之辞,朕以为仍不足以为信。”
“朕还要派一钦差前去调查。”
……
早朝散去,和珅并未到平日办公之处,而是径直入了养心殿。
弘历将他招至身边:“朕知道你的来意,李侍尧的事,朕自有分寸。”
和珅如常沏过茶来,立在一旁竟是什么也不说,静静磨起墨来。
弘历抬头看他,那双凤目却毫不斜视,仿佛世上只剩磨墨这一件事情——那浓密纤长睫毛半垂着,说不尽心事。
一时有些心软,又再开口:“朕知道他持着功高,与你常有不合,也已将他调往外省——他毕竟有功于朝庭,朝中贪者又不只他一人。如今朝中尽知朕宠你,也多有微词,若朕再严惩于他,不是愈显不公吗。”
“皇上圣明,”那双眸子仍是不肯看向弘历,“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不敢怨皇上,奴才只是为皇上伤心。”
“为何伤心?”
正在磨墨的手停下了:“皇上何苦为了奴才令他人有话可说呢,皇上明明是千古明君,如今却被奴才累得如此,奴才……”
“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忽然说这些。”
“……皇上,奴才自己心里明白。从入宫到现在,奴才即无功绩又不是科举出身,能到今天地位都是皇上恩赐,被人指点也是无可奈何……”和珅还想再说,已经被弘历以指封住了唇——
“又在胡说,你有没有功劳朕心里清楚。”
“皇上待奴才好,奴才怎会不知——奴才恼的,不是人说奴才怎样,而是他们口气里对万岁这般恩宠奴才的不满啊!”
“皇上……”那面孔里愤慨中带着一分娇嗔,忧愁中带着一分媚惑,看得弘历尽将之前想法抛至一边,心中只剩满溢怜惜:“那和爱卿想如何呢?”
和珅微微一笑——当皇上这般称呼自己,十成九就已经依了他。
“请皇上允许奴才离开一阵,奴才想去云南亲查李侍尧一案。”
而听到这番话,本来带着笑意的弘历却皱紧眉头:“不行,李侍尧一案朕已经有了人选,何况朕早说过,不会再让你离开朕半步!”
“皇上,”和珅知道弘历还在意新教之事,虽心中温暖,但这趟却势在必行,“这正是非奴才不可的差事——朝中大臣都知道奴才与李侍尧不合,海宁也是奴才带来,若是让其余官员去查,查出了治罪他们可说是皇上偏臣;若是查不出,他们好说是臣持着皇宠谋害朝庭重臣了……”
说着声音又再低下去,无限忧愁。而弘历只听着,不发一言。
“只有奴才亲自去将他罪状查清罪名落实,才能让朝臣们看到奴才能力,明白奴才不是公私不明乱咬人;才能封住他们的口,知道皇上不是被奴才迷惑,清楚皇上圣明。”
和珅看皇上仍在犹豫,又再继续说道:“那李侍尧贪污一事,以奴才所见十有八九是实情。前次他回京述职时,奴才曾与他谈过几句。他嘴里满是从前功绩,夸的都是自己如何英勇从不提皇上福泽,态度傲慢不将人放入眼内。而奴才看他身上所佩,都是所值不菲之物,绝不是普通朝臣所能拥有的。”
听到这里,弘历却只看着和珅,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只看得和珅手心冒汗。
许久,弘历终于开口:“朕一生最恨为官者贪,却不想还是有例外——你刚才说的都在理,只一件——大臣们说的没错,朕确是被你迷惑了。”
“皇上……”和珅知道皇上在说自己,却一时摸不清皇上语意,不由惶惑。
“好,朕就准你所奏——待明日过后,朕就封你钦差,与喀凝一道前去云南。那喀凝与李侍尧本有些交情,有他作个见证,你查出什么别人也不能再有话说。”
“谢皇上。”
……
从养心殿出来,和珅松了口气。
乾隆不愧明君,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总能瞒过一些,不料他竟都知道。
然而他心中又更踏实了——皇上明明知道,却并不问究,可见皇上对自己所犯之事是视若不见,亦可见皇上对自己用情之深。
只是情虽深,皇上仍是皇上。那喀凝,虽是作为见证同行,皇上安插这一与李侍尧有旧情之人在他身边,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给自己闹得无奈,这才答应彻查罢。
想到这里,那唇角却牵起个浅浅弧度,一时美貌又再生动起来。
——只要让他去了,李侍尧便已经入了鬼门关。就是皇上亲自跟去,他也能做得人心服口服。
昆明本来是春城,何况是这万紫千红季节。
一路上绵绵细雨将如画般景致笼罩其中,烟柳青青春花蒙胧,配上那路旁女子艳丽民族服装,一切如诗如梦。
云南女子与中原大不相同,就算是大家之女也不避人。官轿才一过,她们便吱喳议论,那声音清脆如百灵歌唱。
和珅本来路途劳顿,此时见到如此景色,听闻如此妙声,一时之间倒振作了精神。
沿途里他收到不少与他有些利害关系,或者想要巴结他的官员提供线索。而这些虽能作为旁证,想要至李侍尧于死地却仍不足。
想到此处,那柳眉只微微一蹙,细长凤目里光芒一闪而逝。
李侍尧贪污许在官员中排名都不能,至其于死却是绰绰有余——他和珅正是要在这件事上显下能力,露出威风。
自保尚难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而那些看他不起,曾经伤害过他之人,一个不差,他会一一还清!
凤目只一眨,朱唇稍稍勾起,面上又再回复一贯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