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换了装束,但他俩打扮,还是可见非富即贵,气度不凡,穿梭在人群里,好似群灯和周遭热闹都是来陪衬的,而不是他们来赏灯看景。“以前就觉得刘老翁家的饺子最好吃,上回没吃到可是遗憾。”赵任引着弟弟去寻美食,却见摊子前排了不少人。因着便服出行,两人也乖乖排队。大抵是人家中富裕了才有余力追求口腹之欲,看到这样的景象于赵任而言十分有面子,不禁露出几分高兴在脸上,衬得原本正经面容也可爱了一点。
赵质看着他,也能猜到他为什么高兴,于是也顺势笑笑。
赵任十分不喜欢叶太傅那种赔上一身功勋和皇帝讨价还价给鹤壁世家要好处的做法,却把他的水磨功夫学了十成。
赵质对皇帝兄长的心思摸的很清楚,短暂地考虑了一下粗暴拒绝和顺水推舟攫取权势,然后觉得这两样都不可取,决定由他去,只等圣上自己腻掉,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开始坚持不住的是他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他倒是可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任由赵任把那些用心花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当没看见,就当看个傻子往河里扔银子,就当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自己肩上然后轻轻拂落就好。
可是总有哪回扔下的银子叫他听见了一声响,总有哪片雪花被他一时不察带了回去,然后化在了屋子里,钻进了他的一呼一吸之间。
崔博陵指挥下人把那些内侍送来的新鲜蔬果送到地窖里储着。冬日里新鲜彩色很难寻,怕皇帝自己都没有这么好,以前他自己不重口腹之欲,就不太在意这些,后来想想昌王身体不好,就命人留意着这些了。
赵质拥着那件雪白的狐裘,手中握着烧得正旺的铬丝连枝花纹手炉,出来看雪。从前他不怎么爱看春花冬雪,南乐的天冷,雪花多,春花晚,容易得寒症。皇帝三哥很用心,连他身上用度都是一手打理,一做三年多。
“开了春皇上要巡河,那几本书就别带了。”沉默了许久,他吩咐。
崔博陵愣了片刻,应了一声“是”。
春波荡漾,山河明丽,龙船沿大运河,一路南下,行至南京。赵质心情畅快,迎着风看着山水好似在浅眠中,见他来了,赏光睁了眼。从前知道山河壮丽,多见于书画,极少有切身体会,这一遭放归山林,一路所见目不暇接,皆是大片大片的秀丽河山,才知道书上所见之浅薄,才是真真正正折服在大秦江山之下,知道自己心之所系是什么。不觉间渐有闲愁生于眉间,只是当时不曾察觉。
“三哥。”龙船之上,随意他来去,自从对赵任这番情谊投了降,称呼也渐渐改过了。
赵任这回出来,一半是散心,一半是为了治水。工部自有人才,也不棘手。“你来了。”赵任放下奏折,迎向他。
看他眉梢带着喜色,赵质也不禁一笑,示意他先把手头料理了,自己走到窗前小几前坐下,端了茶喝——是他最喜欢的雾隐,最近他常来,这里的茶也就换了。
赵任三两下把一本折子批完,凑到他面前,又命人去端碟子藕粉杏花糕。这东西京城也有,就是没有江南厨子做得地道,虽说皇帝巡河不是冲着吃的喝的来的,但拍马屁一事,向来都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只消有办法哄得皇帝一高兴就算成功。这点心便是温国公独辟蹊径之处了。皇帝本来对这些没兴趣,但这道藕粉杏花糕是昌王最爱,他便满意收下了。
赵质吃得满意,便道:“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喜欢吃这个的。”
赵任一奇,他倾心自家七弟多年,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故事。
“其实是我母亲有孕的时候,突然嘴刁爱吃藕粉花糕,就以为是我想吃。后来被他喂了几年,我也就渐渐喜欢上了。”赵质笑着说。自从心意明了,他渐渐拿这些小事同赵任来说,就似少年时被他领着同进同出一样。
赵任笑着听他说了故事,殷勤喂点心喂水,一整日的如沐春风。
说起陈贤妃,他不由想起那个叫“秋心”的宫女。那日他听了李水禀报,心里欢喜起来,七弟确实就是在关心自己。可是如果那宫女真的叫秋心,为什么七弟说了一声“莫愁”她就上前来了,是她不规矩还是贤妃交代了什么担心自己不利于七弟?那还容得她出宫嫁人?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通这个事情,只好向弟弟询问。
赵质笑笑说:“她本名叫莫愁,后来我母亲入含秋宫,便把她叫做秋心。那天我说让你‘莫愁’,她以为我是在叫她,所以就上前来了。”看赵任将信将疑的眼神,赵质又道:“当日臣弟已经六岁,说得清楚话了,三哥干嘛要猜?”而不是开口问自己意思。
赵任不言,大约是因为猜出来的,正是他期待的,所以不想问清楚,他同自己父亲都是清清楚楚泾渭分明,却希望同异母的弟弟不清不楚黏黏糊糊,真是……他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然后突然想到一事:“那时你才六岁,这事你都还记得?”他发誓这就是随口一问。
赵质以为他还心存疑虑,恼了,扔了书从椅子上起来:“臣弟再越矩一次:陛下,您这是在喜欢我呢,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犯得着拿陈年旧事说谎骗你?”
对,赵质没有那个博取宠眷讨好他的心。于是皇上忙赔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会写细腻的水磨功夫。
ps昨晚开始突然下雨,天也开始迅速地冷起来,打开作业本改上半个班的,火焰就在心里燃烧起来了。
第4章 分而又合
过了几天,船行至江梁河段,停船上岸,安阳守、尹县令,一众官员纷纷前来见驾,案上一片红红绿绿的服色,像是庙会赶集似的热热闹闹又浮夸。工部随员跟着视察了淤塞,研究几天,便在当地征发民夫指挥清理。
赵质本来担心行船会有不适,谁知反而是下船时一时不适应,躺了两天。
下了床,那边工部杜茗风杜侍郎已经把清淤工作带上正轨了。圣恩之下,人人干得如火如荼,王爷左右无事,就去工地看看。
年轻的杜侍郎站在艳阳下,指挥工人挖出两个大湖,再截断水渠,十里为一段,引河水出,注入湖中,再安排工人清淤,之后把水引回河中,再清理下一段;两个湖都很大,建在河道两侧,南北等距,可以一再使用,只是引水渠有长短罢了。杜侍郎的背影逆着光,身影小小,恰一回头,可能是望见了他,挥挥手让手下人继续,自己走了过来拜见。他没穿那红色布偶似的官服,旧青衫沾着泥,却一点不窘迫,举止端端正正。江梁河淤塞快十年,鬼知道里面都塞了什么,连工人们都熏得皱眉掩鼻,他倒从容。
他免了礼说杜侍郎辛苦。
“谈不上辛苦,偶然一得之愚,能为社稷所用,杜某之幸。”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赵质接着赞叹两句,几分羡慕和后悔从腹中生,慢慢转回行在。
正当清淤工作第一段刚刚完成,京城发来急报:宁王封闭京城,意图谋反;河北路张敬业率兵奔往京城,欲与宁王里应外合。
圣驾火速回銮。
“陛下,现在需派二将北进,一人先往京城,做陛下回京之先锋,一人前往幽州,断张敬业后路。”
京城不足为患,禁军统领石定北是有名的帝党,他若无十分的忠心,皇帝今天都登不上皇位,直接命人前往京城与他取得联系即可。至于河北,本朝自景宗起武功衰弱,幽云边防多用宿将,一般将领掺杂不进去,朝廷也腾不出手来去经营,张氏势力算得上是树大根深了;张敬业不是蠢蛋,他既然动手自然早有盘算,需得一位熟悉幽云事务的人前往。
不少人将“昌王”二字提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诚然昌王被贬又回京是沾了先帝老来念旧的福气,但若无云州之围时那场劫焚胡人粮道的战功,他又哪里会有后来差点复封颖川郡的风光?要说他在河北没有经营,谁信?
但这事儿又哪能翻到明面上说:先帝皇长子才死了几年,他身后一班武将可不见得死心;再说昌王他能在幽囚戴罪的情形下经营一支能劫焚军粮的私兵,谁知道他持天子令能做出什么来?
“三哥。”好不容易等到群臣告退,赵质叫了一声跑进船舱。这事情一出,当然没有时间给他们继续温情脉脉。“三哥,我在南乐其实……”皇帝不给他机会,他便要主动说,只要皇上——不、三哥信他,他就有机会带这个兵。
“云州之围,你救了大秦最后一道防线。”赵任此时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矛盾。
赵质听他打断自己的话,上前的步子缓了一缓,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大能耐,那些劫焚运粮车的只是我府中家丁,还有百十来个佃农。”他的意思是自己确实没有群臣猜测那样……“我要是豢养私兵,怕是连南乐郡公都只能做死的。”
“你说什么?”赵任却是闻言大惊,“不要命了吗!”做了皇帝他都是今天才知道这番内情的,百十来个人,还没什么战力,他就敢去以身犯险。
赵质睨他一眼:“我告诉那些佃农:如果此战成功,从此他们全家三代有田可耕,只要我还活着无人相夺;如果失败,羯胡手下从无活口。你说我们怎么选?”听了这话,他心里对皇帝所想有了七分猜测,神色忽然激动,又平静下来:“不过我确实用了些手段。”
他挑眉看着赵任,赵任也回看他,神色里好奇暂时压住里怒气。
“我要挟张平宪为我指挥这队人,何时伏击、走什么路线、在什么地方放火……都是他教的。”他嘴角挑起一笑,有些从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有恃无恐,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初衷变了:他本是来求赵任相信他的,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