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田弥弥回神,自嘲笑道:“姐姐,我刚才想起:若是吕家能如宁氏,不介意男女之别,教养出一位女将军,吕家满门,此番大难,原可以幸免。但转念一想,我秦州宁氏后继无人,除开秦州宁氏,又有哪家哪国敢让女子领兵,再出一位女将军。”
南楚攻西越,历时八个月。八个月后,兵临西越国都建兴城下。曾经繁华富贵,流金销银,如今却是城门紧闭,困守孤城。
方寿年宣读萧尚醴亲笔诏书,斥责越王不敬不信,侮辱楚国。越王亲上城墙,奉上国书,愿以举国之物力,恳请楚帝恕罪。
萧尚醴准允他赎罪之请,限越王十日之内献上八十万黄金赎罪。锦京垂拱令府邸内,藤衣摇着一个葡萄蝙蝠金项圈逗弄才二岁的婴孩,蓬莱岛赠的项圈是个响珠项圈,圈是空心,内里填了珍珠,一晃动便脆响不止。那肤色白皙双眼漆黑的女婴已看透其中机关,不哭不闹,只睁一双眼睛看着镂空项圈内露出的滚动珍珠白影,倒是很叫服侍在侧笑闹不断的红裙侍女好奇。
顾三正举着水晶镜,读《左传》给掌上明珠听,正读到闵公二年“无德而禄,殃也”。自女儿八九个月能叫“爹爹”“妈妈”后,顾三公子就读书教她说话。偏偏顾缇缃开口说过一次话,再不开金口,顾三也不以为忤,仍旧每天读书给她听。
侍女见他为这女孩读的都是《春秋三传》,当他把这女儿当男孩养,故而称这女孩为“女公子”。毕竟古来教子女,女儿读读《诗经》,儿子才需读《春秋》,因《春秋》写史,其中都是诸侯将相,满是男人的心机谋略。顾三却自有一番道理,只眯眼笑说:“若是男孩,我要教他《诗经》;反倒女孩,要让她自小多读读《左传》。”天下工于心计的男人太多,他顾三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却不齿那些男人心计。他若是有个儿子,希望是个爱读《诗》,思无邪的孩子;反倒是有个女儿,才要让她多读史,多看男人的心机谋略,也好早知道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待这缃缃女公子倦了,被侍女们众星拱月的抱走,藤衣径直道:“那个人准许越王交‘赎罪金’,他不想要西越吗?”
目中有疑惑,却问得直白无比。她一双美目还如昨日,顾三对她的温柔也一如昨日,便温柔笑着,伸出手牵她到身边坐下,藤衣知他要午睡,为他掖了掖腿上的毯子。顾三道:“许交‘赎罪金’是一回事,交不交得出来是另一回事。你只当越王应该拿得出八十万黄金,却忘了那位陛下附加的两条:一,需成色十足;二,不可掠夺于民。”
第96章
人皆以为堂堂越王拿得出八十万金,却不想他之前为与楚吴议和,已赔出去大笔黄金。如今虽有与八十万金等值的财货,却拿不出八十万成色十足的黄金。黄金不足八十万,需以珍宝藏品折价为黄金填补。越宫珍宝能折多少金价就不由越国说了算,而是南楚——那位萧陛下一言而决。
顾三闭目半睡半醒道:“那位陛下已视西越为囊中之物,从他要的东西就可以看出……珍宝值百金的,只准折价三十金……山川舆图与户籍册本无价格,却能抵百金;越宫所藏珍本典籍,更是能折千金……”
他要西越山川舆图与百姓户籍,是扼住西越命脉。西越文风鼎盛,他所取珍本典籍,是越国十余代数百年来风雅集萃、文采菁华。所谓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山川会变,舆图会失准,户籍每代都不同,唯文章不朽。西越重文,他就取西越之文,一个国家失去最骄傲的东西,还能如何立足?可见这位陛下眼光之毒辣。
顾三沉入睡梦中前又是一哂,含混道:“至于第二条:不可强征于民……建兴平民也富庶,我听闻越王脚下,小富之家亦有个十金二十金。越王凑不齐八十万金,自然会打都城民众的主意,从平民家中夺金,平民比起恨越王,更会恨南楚……但是若是说明不可掠夺于民,越王难道会放过上万户殷实人家吗?还是会另立名目,不掠夺,而是软硬兼施,逼平民不得不‘踊跃向朝廷献金’罢了。到时候你猜建兴居民心中会如何想?出兵攻越的楚帝,兵临城下的楚军尚为越国平民设想,越王却横征暴敛……”
越王连国都中百姓的民心都保不住,这一策,真是诛心。藤衣秀眉眉头拧住,难怪他不愿为那个人献策,也不愿掺和进攻越一事,其中竟这样多门路。顾三模模糊糊想的却是:那位陛下精明又霸道,当世纵有明眼人看破他的筹谋,也不敢说。但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他的每一举每一动留在史册上,身在局外的人会将前因后果看个清楚透彻,到时候,那位陛下终究难逃一句y-in鸷酷烈的评价。
十日后,越王仅筹措到五十余万金,加典籍珍本折作金价,不足六十五万。为免楚帝降罪,越王先提出,他尚有一妹未嫁,是先越王幼女,年方十三,愿嫁楚帝为妾,效仿楚吴联姻,两国永以为好。
此议传出,越人也深以为耻。竟是筹不出赎罪金,提议以王妹抵价。传闻越宫之中,有嫔妃本是越国世家之女,作歌唱于宫中,歌词曰“王妹折得十五万,又问妃嫔价几何”,讥讽越王为凑齐赎罪金不惜卖姐妹,若妻妾可折价,连满宫嫔妃也要卖去抵债。
楚帝萧尚醴斥责越王:王女尚未及笄,岂可议嫁!若越王当真要嫁王妹入大楚,待她及笄,寡人自会择子侄中年貌相当者与其匹配。
楚帝提出,闻说越宫中有妃嫔作歌进谏,被越王加罪,若越王能宽恕此女,可酌情折赎罪金。越王却含糊其词,原来那妃嫔早已被他赐死。
越王久已生疏朝政,远离谏官,如今连一个犯言直谏的妃嫔都容不下。又因那妃嫔是世家之女,西越世家也对越王心灰意冷。
两个月后,南楚大军携黄金珍宝典籍回师,同时“护送”越王与宗亲贵胄至锦京觐见楚帝。大楚威凤三年七月十六,越王常允素衣上朝,向楚帝告罪称臣,楚帝萧尚醴恕其罪,封常允为大楚越乡侯,将昔日静城王府赐予越乡侯为越乡侯府,优容厚待,世袭罔替。
次日,祭宗庙,犒赏三军,举国同庆。加龙襄将军方寿年建安侯,食邑万户。吕洪直至论罪处死都未曾封侯,方寿年以罪奴之身从军,自粟米小吏一跃为两军将军,十个月后克西越,以奇功封侯,封侯之时年方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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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寿年尚未成婚,便由皇后做媒,聘皇后的堂侄女,东吴九城王田祁之女为妻。
南楚得西越入囊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法令便是“填昌州令”。同年亲撰诏书,征辟江左名士李壑以及他门下十四贤中的七位入朝。
蓬莱岛上,又是一年暑时。乐逾居住的鲸鲵堂在古松园里,悬崖上方,荫浓风大,就以消暑为名邀辜薪池来白日烹茶,这一回林宣却不在。唯有两个小僮协助辜薪池看泥炉烧火,又从封坛中取出泉水。辜薪池煮水不喜用铜器铁器,而是用一只陶壶。待到水滚如鱼吐珠,就可以兑入茶膏,分成几盏。
辜薪池来时带来一个消息,那位肤若凝脂、容貌娇美的“胭脂龙女”数月前产下一女,前几日与秦州参军岑暮寒齐齐失踪了。乐逾胸中发沉,知道那如芍药牡丹一般的大美人是拉着负心郎同归于尽,世间又少一位纵情任x_ing的美人。这是她选定的路,选定就不回头,依她的x_ing情,从不畏死,想来死时也应笑而不怨。
乐逾端走一盏,动作飞快,只见虚影闪过,就听他道:“烫。”辜薪池不理他嫌烫,乐逾放下茶盏,转道:“你对‘填昌州令’怎么看?”
辜薪池难得惜字如金,摇头道:“太急。”楚帝萧尚醴收西越,西越国民皆免一年赋税,这一条是“一年免赋令”。第二条“填昌州令”却是因越国都城建兴据楚都锦京太远,日后处理越国事恐怕政令不通,因此改楚越交界处的昌州为大楚“西都”,昌州既不繁盛,萧尚醴便从越国都城建兴迁徙百姓填充昌州。
对百姓晓之以利,愿徙昌州者免三年赋税,赐二十万安家钱。但这只是表面,填昌州令真正要处置的,是建兴城内外诸多世家。西越之积弱,半在惟宗师之命是从,半在朝政为世家把持。宗师之弟子多是世家子弟,就连沈淮海本人,亦出身数代公卿的世家。
越是世家,越是故土难离。填昌州令就是要使诸世家纵是本家不南迁,也不得不分出青年子弟分家南迁,以此抑制世家势力。
但正如辜薪池所言,这一令来得太快。吞下西越后萧尚醴稳固军权尚且来不及,又征辟昔日辜浣之师李壑及他门下弟子,显然是要与高锷分庭抗礼。文臣武官都有大变动之时,他还要再下“填昌州令”抑制西越世家……若其中那一项出了差错,再影响另一项,功亏一篑,国家大乱也不是不可能的。
辜薪池以世外之人的眼光看,楚帝整肃文武、抑制世家都是君王应有之计。但这几项大事应循序渐进,譬如收吕洪军权,若能花上一两年徐徐去做,想必能做得更圆满。这三件大事要是能有五六年时间周密做来,凭楚帝的心智手段,绝不会有令国家不稳的隐患,但他偏要把三件大事在两三年内同时做完。要兼顾三面,所耗费的心思是一件一件进行的十倍、百倍。
乐逾却知道,他如此情急是因为他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有十年之约在,若他攻克西越、整顿朝纲就要花费五年,如何能在余下五年中吞并东吴、抗击北汉。幼狸若要走,他就一定要留给继位之人一个雄踞中原、能与北汉铁骑争锋的楚国。
乐逾心中慨叹,他疼惜的是幼狸,蓬莱岛不会c-h-a手楚帝之事。此时转念笑道:“填昌州令已下,薪池,你也看过细则,看得出是谁的手笔?”
乐逾不待他答,先倾斜茶盏倒出茶水,在几案上以指为笔写字,辜薪池一笑,也效仿他。待到双方写好字,小僮一左一右将当中遮挡的茶炉茶壶抬走,几案上不同笔迹写着相对的两个字:乐逾写的是“顾”,辜薪池写的是“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