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拊掌大笑道:“还是你知我!我倒也问了林宣,他却不敢猜。”也难怪林宣不敢猜是顾三,春雨阁顾三公子在这件事上一直置身事外。他在楚帝收服江湖这一件事中的角色已不大好看。他问心无愧,江湖是该服从于王法,却也知道垂拱司作为天子家奴,日后一定被骂为鹰犬爪牙,他这初代垂拱令百年后免不了被人不齿。他现如今的想法也是隐藏痕迹,被人遗忘,若是再在楚帝伐越一事中兼个谋士角色,y-in险柔j-ian之名便坐实了。
这也难怪顾三对在伐越一事中献策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为何又改变心意出手完善“填昌州令”这一条徙民策?
乐逾道:“传闻越王——也就是如今的越乡侯,初到锦京就拜访了垂拱令。提到春雨阁老阁主的妻子,顾三公子的养母唐娘子,道是唐娘子也是西越人士,请顾三公子念在养母份上对越乡侯多照拂。”
辜薪池之前听他说林宣,微微皱眉,动作极小,却逃不过与他总角之交的乐逾的利眼。此时辜薪池却颇感兴趣,笑道:“借刀杀人,做得太明显。”
三十五年前,已故越王向北汉称臣,嘱臣下拟礼单奉予北汉汗王,唐娘子便在礼单之中。
她若不在礼单之中,就不会被当成礼物押送北汉。她身为一件礼物,却在大宴上摔碎琵琶,嘲讽天下男儿,反而令顾三之父奔波千里一见这个女子,共经风波,终得偕老。
让归为臣虏的越王向顾三提起唐娘子,哪里是让顾三念唐娘子的故国之情,分明是让顾三想起这越乡侯危难之时不惜卖王妹,唐娘子一个女伎对他与他父王来说更是不值一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顾三偏是春雨阁主人、垂拱司之主、楚帝近臣,他或者下命暗杀,或者进言楚帝,都能让越乡侯不明不白一命呜呼。
但那越乡侯在是越王时就久疏朝政,上哪里知道一个潜藏幕后的垂拱令是南楚重要人物,更何况知道他的养母是昔日西越琵琶第一人乐伎唐娘子?他来拜访顾三是受有心人的指点,而这有心人是要借顾三的刀不见血的杀人!
此时谁最想越乡侯死?乍一看上去仿佛是楚帝萧尚醴。但越乡侯的才能与他判若霄壤,他反而会让越乡侯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乐不思越,越国不是还有心怀故国不愿归顺的孤臣吗?就用你们那扶不起的越王断绝那些一腔赤血的孤臣之心。乐逾与辜薪池同时饮尽一盏茶,道:“顾三那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你若冒犯他,他不会如何计较。但若是有人犯他亲近尊敬之人,或是妻女,或是父母,他百倍奉还都是轻的。只看他针对谁,就知道谁想借刀。”
春雨阁主人心思玲珑,他不算计旁人就罢了,竟有人敢算计他,还是用他养母一生最痛苦屈辱之事算计他,他怎么可能不计较!顾三公子突然改变初衷,出手助楚帝抑制西越世家。世家为何要越乡侯死?越乡侯这傀儡虽说已经失去人心,大丢越国脸面,但若越乡侯死,他的子女都随他一同到了楚国,世家还有什么傀儡可用?
除非……他们已有了后着。辜薪池心中一跳,瞬间了然。唯一的解释是世家已掌握一个没有被楚军带走的父亲是越王的男婴,若越王还顶着楚臣的头衔在世,世家就无所作为,唯有让越乡侯早死,且疑似被南楚谋杀,才能翻脸不认称臣于楚的旧事,转过脸去拥立遗孤,让这傀儡孤儿继续称王。
辜薪池看向乐逾,恰好对上他的眼神。两人心中有数,辜薪池道:“我也应当回书库了。”他起身,乐逾也起身送他出门,两人并肩走过庭院松林,辜薪池走出柴扉几步,忽听乐逾道:“薪池。”他转身去看,就见乐逾抱臂靠柴扉,道:“你能对人任x_ing,这样很好。”
先前乐逾对他提起林宣是有意为之,两夜前乐逾去云生结海楼讨茶,居然见到林宣抱着枕衾被赶出门。乐逾一脸看好戏,不知这对早已不止是师生的师生因为什么闹起来,林宣只摸摸鼻子,笑着抱紧枕衾道:“岛主要来讨茶,此时可不是好时机。”
乐逾揽过林宣,戏谑道:“我没想到,薪池在你面前也有这一天。”林宣泰然又温柔,秀逸的容颜静如湖水,秋夜里却如被春风拂过一丝涟漪,微笑道:“虽说不恰当,但我其实很欢喜。”他被乐逾揽这走上游廊,眷恋地回望云生结海楼的灯火,见乐逾抬眉,他才又轻声道:“若是先生一直对我诸多容忍,我反而心中不安。先生能对我发脾气,很好。寻常夫妻间能有的,我们之间也能有了。”
乐逾虽是孤家寡人,见好友与林宣终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时常在旁出上两声,杀杀风景,却也愿他们能如此长长久久相伴下去。在他看来,辜薪池太不任x_ing,所以他对辜薪池说“你能对一个人任x_ing,很好”。
辜薪池毫无忸怩,仍是沉稳平和,道:“他想要我发脾气,我怎么忍心不让他安心。”乐逾只道,薪池与林宣都是世间难得的温柔之人,为对方设想得太多,还怕对方知道了不开怀。年深日久积累下倾慕深情,比他与萧尚醴之间至今加起来不过六个月相处,却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要易于理解得多。朝朝暮暮相偕相伴的敦厚爱惜、殷勤小意与他和萧尚醴的波澜起伏、聚少离多大相径庭,却都应当是世间难寻了。
正是日暮,松石庭院青松苍翠,巨石嶙峋,他身躯伟岸,手臂推开柴扉送客,身材还是盛年强健,头发却已经全白。辜薪池见到他斜阳映照的发色,心头仍沉重,乐逾却在想,幼狸要做他的楚帝,殚精竭虑,言行举止都要合乎规范,又能对谁任x_ing?
大楚威凤三年八月初,西越世家中有三姓自募兵勇,意图抵抗“填昌州令”。垂拱司获悉这三姓隐匿了越乡侯血脉,且图谋暗杀越乡侯,楚帝大怒,留守西越的楚军奉命清查世家,寻得越乡侯之子,“护送”此子入楚与父团聚。谋逆罪为首的三姓世家共处斩十人,西越世家盘根错节,楚军以清查三家为名,牵连的不下二十家。为免民怨,被牵连的世家都免死,举家迁往昌州。至此,西越几代下来盘踞建兴的世家日渐凋零,再难成气候。
被征辟入朝的李壑被萧尚醴授以六卿中“宗伯”之位,掌管礼仪祭祀之事。两个月后上书,言说越王臣服入楚,楚帝建下先辈未有之功勋。可见楚帝得天命,楚国才是周室沦丧后的正统所在。楚国如今的礼法介于诸侯与昔日的周天子之间,不伦不类,理应改制。
萧尚醴应允。于是正式改诸侯的垂白玉珠九旒冕为天子的十二旒冕,改诸侯的九章图纹冕服为十二章。以往诸侯穿冕服朝见天子,不可佩剑,所以诸侯冕服不是不佩剑就是只佩白玉刻成的剑装饰,改制之后,楚帝冕服配饰天子剑、双白玉佩、绶带,除纹样与昔日周天子不同,其余一应等同。
这一年重九祭祀之时,却出了些微误差。才刚刚改制,内侍将陛下应当佩的天子剑丝带弄混成之前诸侯的白玉剑丝带。李壑上书指出配饰有误,楚帝新征辟的他的弟子,掌管刑罚的司寇也上书,直言内侍有罪,天子同样有罪。内侍罪在弄混配饰,天子罪在不能察觉内侍有错。
朝野哗然,从古至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只有一个实例,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子”与“天子”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王子连太子都不是——即使是太子,也是天子有权废立的。法是天子的法,若无天子,法就只是一纸空文。从天子处得到权力的法怎么能反过来惩戒天子?
高锷虽看不透那位陛下的盘算,却知道以那位陛下心思之细之深,这位陛下年纪虽少,君心细如发丝,又深如每根发丝上都恨不得再长出个心眼,这“一时疏忽之罪”一定是他有意犯下,就连李壑与他的弟子敢上书言罪,也必定是那位陛下授意。吕洪的下场令他同觉不安,仿佛……吕家之后下一个倾覆的就是他高家!在称病故作老态,另谋出路之余,他明面上收敛许多。
如今在这“天子有罪”的争议里,看上去是萧尚醴自讨苦吃,但高锷隐隐察觉不妙,他以丞相之尊,老臣之身,颤颤巍巍出列跪拜,做出维护天子威严的姿态,嘶声道:“身为臣下,敢议天子罪,是为大不敬,依律当斩!若此次陛下一念之仁,包容他们,臣恐怕来日他们会引用律法威逼天子,以‘陪臣执国命’,届时社稷颠覆,国将不国!”
群臣附议顿时此起彼伏,纷纷请萧尚醴斩杀此二人。萧尚醴目光扫过,又是满朝寂静,只听天子缓缓说:“‘陪臣执国命’?”他的声音低柔,却一字字响在殿宇里,道:“丞相所引用之言,寡人记得可无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此言意为:天下有道太平之时,朝政实权在天子手中;天下无道时,权柄下移给各方诸侯。政从诸侯出,国家可以传承十代;政从重臣出,国家或许可以传承五代;政从陪臣出,国家仅可能传承三代。
高锷忽然之间冷汗淌下,他意在指旁人是“陪臣”,却忘记了他自己也是陪臣。萧尚醴柔声道:“还请丞相代寡人分辨,大楚政从谁出,丞相执国命,又可保几世不失?”
高锷不敢接“丞相执国命”那一问,只道:“大楚……朝政自是从陛下出。”
却听天子道:“好!”那一声如切金碎玉,掷地有声。萧尚醴环视群臣,道:“政既由寡人出,诸卿待寡人决断就是。”
朝臣不敢再争,三日后,天子下罪己诏。萧尚醴当朝道:“‘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国若覆灭,是国君之罪;国若兴盛,是国君有德。一国兴衰,系在国君一身。所以国君应当规行矩步,谨言慎行,防微杜渐,为万民表率,不可有一丝差错。此番佩饰之误,是内侍之罪,也是他不明不察。若他在处理朝政时也这般不明不察,势必为大楚子民带来灾祸。
他在祭祀之时的失误应按不敬处置,判处徒刑一年。依楚律可以赎金代罪,不可动用国库财物,而是开启私库,取铜二十斤抵罪,此外又取赎金为内侍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