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氏一脉都是道家门人,《正趣经》也与《南华内篇》相照应,共分六层:第一层逍遥游、第二层齐物论、第三层养生主、第四层人间世、第五层德充符、第六层大宗师。
乐游原安抚道:“《正趣经》开篇就是逍遥游,也是逍遥游最难修成。得逍遥二字之后,若是因缘凑巧,其余诸层境界甚至可以在一弹指间领悟。”
乐逾却突然想起乐羡鱼昔日所言,“道在微尘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见我,看尘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此中语意暗合第二层齐物论,大即是小,万世即是须臾,万物均一,并无不同。他之前只当母亲已练至《正趣经》第五、六层,如今再估算,母亲天人五衰之时,《正趣经》只修到第二层,逝世之际,也不超越第三层。乐逾道:“修得第一层,已经足以登上世间所谓的宗师境界?”
这说法惊世骇俗,乐游原却心中通达,道:“的确如此。世人所谓的宗师境界,修完《正趣经》第一层就有可能达到。”他又一笑道:“你现在见到的我,已经在弥留之际。我与你相见,总共有四十九次。除开初次相见时你我年岁相当,有二十余次,我见到的是四十岁后的你指点年轻时的我,另外二十余次,则是已经避居海外的我指点年轻时的你。”
乐逾道:“你与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游原料到他有这一问,道:“你还记得初次相见,我曾说过,‘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我并非随口一说,我不是此世之人,在你死后两千年,我是你的后人,却不知为何,来到两千二百年前,反倒成为你的祖先。”
他看向乐逾,道:“你曾说过,二十八岁的我,还没有写出《正趣经》。如今我四十八岁,可以告诉你,我方才留下的《正趣经》就是二十八岁时你转述给我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我的《正趣经》来自你,你的《正趣经》却是二百年前我传下的——”
他们二人的际遇首尾相扣,如y-in阳鱼,又如一个圆环。那么这《正趣经》究竟来自何处,若练成第一层已有可能成为宗师,真正修满第六层,难不成要由凡人得道成仙?
《正趣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竟是凡人不可及的天机,可若要解其中奥秘,唯有真正修成最后一层。
乐逾与他有一份默契,道:“你要我尽力一试?”乐游原笑道:“你已经见到,谁叫我这一世到临终,不过超脱出第四层‘人世间’,勉强进入第五层而已。我既然不成,只能靠你来试。”
他身影越来越淡,乐逾道:“我会为你,也为我自己一试。但我心中另有牵挂,不一定能成。”
却听乐游原道:“一试即可,岂能强求。”又觉有趣,道:“下一次就该轮到你来指点年轻时的我了……”话音落下,再不见人影。
这太虚幻境中只有乐逾一人盘膝而坐,石台太极都消失,周围归于虚无寂静。忽然又有光,与池中一轮圆月重合,那圆月恰映在他额头上。
直至月落日出,日光初升,池水清若无物,人在池中,如坐琉璃水晶之中。天光照耀,径直照在那高大男人的发顶,散乱的头发黑白夹杂,在水中无声垂落宽直双肩,不遮掩两道浓长的眉与闭合的双眼。日光又照在他额头与鼻梁,眼窝鼻侧落下y-in影,相貌异常英俊深刻,锋锐之气有如宽而长的宝剑被投入寒潭之中涤去血迹尘埃。虽衣衫残破,但周身上下再寻不到一丝狼狈与戾气。
第82章
宗师静坐池畔,不动如山。池面这时水波晃动,池底的男人睁开双眼,浮上水面。外人不知乐逾经历了什么,见他再无暴戾之气,心魔破解,宗师的师弟僧人思悟都面露喜色。蔺如侬却是先讶后喜,在欢欣之际眼中闪过惊异,望向莲池,隐隐明白了什么。
——却也就在这一夜之间,莲池内六十年一开红白莲花尚未开放,便已凋残。那红白莲花本来像早春时节的莲花,圆叶如翠盖浮在水面,茎叶青绿,朦朦胧胧之中,仿佛再过一日,两朵盈盈照水的花苞就能被晓风吹开一瓣。可一夜之间变成秋日残荷,茎叶衰败,未开的花苞也因太沉重,颓然坠落,扯得莲茎也弯折垂下,花苞尖顶浸入水面。
那莲花是宗师心血养成,大雨之际,思憾甚至会以内力护花,以免雨水打伤莲瓣。可此时此刻,他竟然无动于衷。莲花萎落,半是因为乐逾身上余毒随汗水渗出,半是因为……乐逾自查体内气脉,神情陡然一变。这位宗师面目如古井无波,双掌合十,缓缓道:“这位女檀越看出来了。”
蔺如侬惊疑之后,反而在此时拈出一把小锉刀,十指纤纤,吹着指甲道:“想不到乐岛主你恢复功力之后,还登上了伪宗师境界。让小女子猜测一番,乐岛主现在已经有望气之能了罢。”
江湖中最先有宗师,之后才又以宗师为界划出宗师以下的小宗师与宗师以上的大宗师。能让真气在周身经脉中运行,依照某种路径运转不止,形成经脉之外的气脉,气脉贯通,就可以称为小宗师。
成为宗师的标准则更虚无缥缈。江湖中流传宗师有无垢之体、不破之躯,无垢之体意味着宗师可以辟谷不食,体无污秽,竟连汗水都不生。不破之躯则意味着宗师以外的凡人不可能损伤宗师分毫。
无垢之体、不破之躯,固然神乎其神,但在真正知晓何谓宗师的诸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宗师真正异于凡人之处——全在“气象”二字。
“气”指气脉,又指气数。天地万物皆有气,望气者观山川云海之气可以知天数,观人之气可以知命数。宗师有望气之能,可以知天地气数,洞悉世事变迁,更能一眼望穿小宗师身上真气运行的气脉。
乐逾走出莲池不久,衣衫已经全干。他这次出水,只觉一切都不同了,声、色、嗅、味四感都比过往灵敏,能看清佛塔内哪些苦行僧已有小宗师修为,更能看清他们体内气脉里真气运行是顺是滞,是急是缓。也看出蔺如侬气脉凝滞,真气运行不畅。而一旁的宗师……乐逾看不见比他修为高深的宗师气脉,却能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气息涌动。
蔺如侬也看向乐逾,她目力甚佳,却凝神定睛看了片刻才看出,乐逾眉心有一道淡淡痕迹,细若发丝,只比肤色略浅,像一丝光,实则是一缕气——一缕尚未成形的宗师之气!
所谓伪宗师境界,就是可以洞见小宗师身上的气脉,可以察觉到宗师身上的气象,却还没有能力看到天地运转的气数。登上伪宗师境界,不是一定能成为宗师,也有先入这一境,却在渡过这一境时行差踏错,以至于直接坠落到小宗师以下,修为尽失,重头再来的。
乐逾与她对看一眼,目光却锁在宗师身上,道:“为何有些小宗师可以直接晋升宗师,另一些人却要再经一重伪宗师境?”
思憾道:“据我所知,入伪宗师境的宗师只有女檀越的生父,师檀越一人而已。所以我曾设想,或许只有在成为宗师前,经历过伪宗师境这一关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大宗师。”
东吴宗师师怒衣有“血衣龙王”之称,以杀证道,杀孽过重,又怎么可能是曾经能够成为大宗师的人选?
蔺如侬尖锐一声笑,不以为然地拂鬓,道:“大师不好这样高看血衣龙王罢,在我来南楚前,师怒衣已经因为天人五衰,死在一个小宗师剑下。”
她言辞末尾极是激烈,似有无穷无尽的恨意。乐逾这才知道,东吴宗师居然已死,只是消息被水晶宫紧紧盖住,不露分毫。难怪蔺如侬一反常态,在面对萧尚醴与南楚江湖人士时将父亲抬出来用了两次。她本就倨傲邪恣,血衣龙王虽是她生父,却亲手杀她母亲,若师怒衣还在世,她要杀他,就绝不肯搬出他的名头自救。但他死后,能凭他的名头慑人就全是她的本事,他的名声给她用,也合该是师怒衣欠她的!
思憾纵然是宗师,也是外人,何德何能多言这对父女之事。他微垂眉眼,面对一片残荷,道:“所谓‘宗师气象’,乐檀越想必知道宗师的‘气’,那么对宗师的‘象’又知道多少?”
乐羡鱼与乐逾虽为母子,聚少离多。乐逾当时心境未经磨砺,她就是教,乐逾也无法领悟。
乐逾一扬臂,已拔出颀颀在掌中,缓缓道:“只知宗师之‘象’无非两类。”
蔺如侬陡然一惊,这佛塔之内,近百佛窟中一个个苦修僧竟都在此时颂起经来,一颗数珠被盘动的声音响起,十颗数珠被盘动的声音响起,上百颗数珠都被盘动,那些苦修僧闭目诵经,经文汇成洪流在这圆塔内盘旋升腾,这座佛塔犹如活过来一般,似是在不断旋转,天旋地转!
她头昏腹痛,向后倒去,却被思悟隔僧袍扶住,他虽有四十余岁,却仍避嫌,不敢冒犯这千娇百媚的女檀越,右掌虚抵蔺如侬后背,蔺如侬当下觉得一股内力自后心传来,她定心运气,抵御这浩浩荡荡的颂念声。
随颂念之声盘旋,佛塔之内越来越亮。宝光映亮宗师侧影,思憾道:“一类名为‘微妙’,一类名为‘通神’。”
乐逾一步步提剑前行,用蓬莱岛“渺沧海”身法,如踏波浪,每步都纵出丈余。他与思憾之间距离只该有不到十丈,可却连行三十余步都走不到思憾面前!
乐逾道:“那么这是‘微妙’还是‘通神’!”他语声未落,剑已先出,剑出就是“神靡”一式,神靡遁响,鬼无逃形。一剑斩出,佛塔内劲气震荡,若是平常高塔,早已倾塌,瓦砾纷飞。可这佛塔内众僧吟颂,竟如有一层无形屏障,将剑气阻隔在佛窟外。
劲风吹得蔺如侬衣袂扬动,却连塔内雕刻壁画都一点不曾损毁。乐逾却借那一剑,劈得莲花茎叶碎为齑粉,碧绿粉末竟然扬上天去,抛洒成漫天粉尘,犹如一池莲花从来只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