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粉尘泼散,又被涌起的池水冲开。水向四周扬起,泼洒塔内满地,飞溅开来沾s-hi蔺如侬裙摆。
乐逾却踏水而起,飞掠过莲池,十丈之距终于缩短,拍打空中的水波落下,颀颀剑锋刺穿水幕,剑尖一点直逼思憾眉心!
宗师并未睁眼,横贯他面庞上那道簪钗划出的白痕一动不动。
乐逾已逼到他面前,宗师坐地不移,他们之间的距离却骤然又拉开一丈!
水珠滴在思憾搭在膝头的右手掌,他五指下垂,掌心向外,赫然结成“与愿印”。
“释迦五印”是禅宗六能中最艰涩的绝技,五印中的“与愿印”意在佛法慈悲,愿予众生圆满心愿。结印之时,思憾掌心凭空生出一枝金莲,也是含苞待放,但片片花瓣如黄金锻造成极薄,凭众人眼力,那花瓣上竟连莲花纹络都丝缕入微,怯生生地在风中轻颤。
传闻金林寺有六十年一开,开始盛放为金莲的莲花,究竟是池中红白莲,还是暗指宗师“气”“象”中的“象”——此时幻象中的金莲?
蔺如侬旁观至此,已经知晓宗师在教他——与春雨阁顾三公子设下搜神计后,他势必要与北汉国师一战,思憾在教他如何与宗师一搏,不在陷入宗师之“象”的一刹那就落败。
乐逾掌中剑一滞,那金莲升起,他哂笑一声,迎上再出一剑。剑势如惊雷,莲花寸寸碎裂,整只花苞碎为粉末。颀颀已刺到思憾眼前,却又弹指间与思憾之间多出数尺之距!
在宗师的“象”中,远与近竟毫无差异。宗师不动,但乐逾耗尽内力也碰不到他。
那莲花的金粉飘荡空中,天花纷落,这时明明有数尺之距,金粉却落在乐逾身上,遮蔽他的双眼。
人若对一朵花动怒,举手之间就可以碾碎那花。他能斩多少莲花,“象”中自还有无穷无尽的莲花重生涌现。
眼前全是金碧光辉,宝光灿烂。他顿时后退,却不能再退!宝光最亮之处,竟又生出一枝金莲,仍是含苞娇态,与之前那枝全无区别!
思憾如一尊佛像,面无悲喜,举起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捻——这是“释迦五印”中的“说法印”,又名“转法轮印”,佛陀于鹿野苑中初转法轮说佛法时,右手手势正是结成这一手印。
一个指印自思憾食指上脱出,浮于空中,指纹清晰可见,贴在金莲花苞上,指纹与花瓣脉络融为一体。金光流动,忽然诵经之声在周围如狂浪一般一层层拍打来,那金莲仍是花苞未开放,却将他包裹入花中。
宗师之“象”中大与小也并无差异,金莲花苞内的莲台与穹顶与佛塔内一般大小。他立在黄金莲台上,穹顶极高,莲台状如莲蓬,一粒粒莲子如巨石浮起向他撞来。风声石影之中,乐逾挥剑要破这金莲之“象”,却无论如何破不开。
他剑下有万钧之力,斩开一层层花瓣,可每当金莲花苞外金光透入,那花瓣又无数次重生将花苞包裹如初。唯有花开他才可以脱身,可这幻象莲花就如人间的花,哪怕把人间的花都挖根碾碎烧成灰烬,也不能让这花遵循人意绽放。
人间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莲花不出数百瓣,佛国金莲却有千瓣以上,清净无染,光明自在,生生不绝。
乐逾已出“神靡”“神龙”“神鹰”三剑,可金黄花瓣一层层包合上来。他提剑四顾,已知宗师的“象”如莲花之内的小世界、小宇宙,远既是近,微小既是浩大。眼、耳、口、鼻所见所闻皆不能当真。既然陷入莲花中的世界,又能如何超脱?
莲花瓣内侧金光耀眼,显出一幅幅图画,与佛塔内壁画一模一样。
思憾以莲花为“象”,这壁画与莲花根源甚深。蓬莱岛是道家一脉,乐逾不曾精研禅宗典籍,但看得出图中所画是华严世界。佛说有三千大千世界,而十方如恒河沙一般数量的三千大千世界都归一位佛教化。人间所在的娑婆世界,便是从妙华光香水海上的大莲花之中生成,莲花中有二十重三千大千世界,娑婆世界仅是二十重世界中第十三重的小世界。这华严世界为释迦牟尼佛,即毗卢遮那佛的佛刹,文殊与普贤两位菩萨胁侍在左右。
毗卢舍那为光明普照之意,乐逾沉默看去,但见佛光照耀,宝相端庄,而在佛左侧的文殊菩萨却忽然手持利剑,向佛刺去!
他心中顿悟,闭目提剑,不见不闻不听,一剑刺出!
在他看不见之处,那一剑刺穿虚象,如割云断雾,巨大金莲被这一剑分割摧毁,再不存在,被束缚于金莲之中犹如幻梦一场。前一炷香他经历的种种在旁人眼中不曾出现过,蔺如侬与思悟不曾看见一枝金莲以千瓣花瓣将他重重裹住,不曾见到乐逾三次出剑,不曾见到乐逾与宗师间的距离几次如扩地缩地一般凭空改变,他们只见到乐逾纵身而出,对宗师刺出第一剑。
这一剑决然无比,至坚至锐!普天之下,当世唯他一人敢冒大不韪行这等悖逆狂妄之事,悟出这一剑,心如铁石,剑逼宗师!
宗师结“无畏印”,右臂上举于胸前。昔日佛曾以此印降服狂象,这一印意为只要能使众生心安,佛便无所畏惧。
剑在宗师前半寸停下,剑鸣声震佛塔,天地为之一静,诵经之声荡然无存,宗师仍合眼静坐。
思憾这才缓缓睁眼,先前乐逾对他出剑,摧毁金莲,使莲花碎为金粉,却不能令莲花开放。
此刻他手中一枝金莲,在这一剑之下,如在晓风晨露之中,花开一瓣,又是一瓣,层层叠叠,在宗师掌中盛放。
能让宗师也动容的一剑终于在这世间出现。
乐逾道:“象有‘微妙’‘通神’两种路子,你的象在莲华之中藏世界,走的是‘微妙’一路。”
思憾道:“是。”乐逾却察觉到他的“气”逐渐黯淡,方才连结三次手印,又成象引导乐逾去破,用尽最后的功力,他身上的“气”已如灯油将尽时的一点焰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
在他助乐逾驱毒取钉后,乐逾自莲池中爬起之时,思憾的师弟思过和尚还曾有欢喜神色,可如今他也察觉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面色苍白,悲恸之下,微微颤抖。
莲池一夜,乐逾之所以能这样顺利登上伪宗师境界,就是因为有一位宗师以毕生修为护持。否则入定之中,随时可能行差踏错。一池莲花残败,半是被乐逾体内余毒毒死,也半是因思憾将功力传入水中,涓涓如流,平缓无波,却足以使莲花被那内力震得茎叶内断。
世间从未有传功之事,思憾的功力只能助乐逾进入更深一层的入定,无法传递给乐逾。往昔曾有过宗师试图死前转赠一身功力给人,因修为差距过大结局惨烈。人体就如器皿,宗师能承受那么多内力,是因为宗师的经脉根骨随内力增加也被锤炼得精钢陨铁一般。若是将一身修为塞给他人,就如同强迫一只瓷杯盛下江海之水,即使只传部分,得到功力之人也会被强横内力崩断经脉。
曾有修为相仿的两位宗师传功成功,但一传一受之间内力虚耗极大,传功之人传出十成功力,接受之人也只能得到三成,且传功之人功力尽失,可能危及x_ing命。这就是为何西越剑花小筑主人沈淮海的“仙人抚顶”是江湖中前所未有的法门,它能令接受者接下传功之人给出的部分功力,长留体内,那部分内力只足够让接受之人发出一两招,但每一招出手之时威力都如宗师在使用那些招式。
第83章
乐逾道:“你身为宗师,为什么要不计代价地帮我?”
思憾道:“北汉国师成宗师后,使周朝覆灭,世间陷入三灾之中的刀兵劫。唯有金莲盛开,这劫难才能逐渐消弭。而檀越正是使莲花盛开之人。”
乐逾眉头一压,眼中俱是讥诮,大笑道:“所以宗师就日日足不出塔,诵经念佛,只待金莲花开,众生苦厄自解?正如昔日琉璃王出兵攻打释迦族,佛说一切皆是因果,所以不救释迦族。宗师是佛门弟子,也认为世间刀兵劫是世人自己的因果报应,坐视不理三十年,宁愿等三十年后乐某前来,再将救世大任托付给乐某?”
他所言是《法句经》中琉璃王与释迦族故事,释迦牟尼佛是释迦族人。琉璃王是王子时与释迦族有旧怨,故而成为王以后出兵四次攻打释迦族的王都迦吡罗卫城。目犍连尊者有意相救释迦族,佛却说世人有七苦,神佛也救不得。只能任由琉璃王屠戮千万人。
乐逾嘲讽他高高在上,如一尊佛,说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却明知北汉国师拨乱天数使周朝提早覆灭,天下大乱,也不出手搭救世人。
思憾面无愠色,道:“贫僧何德何能,与我佛相提并论。”解开袈裟,竟极为骇人。衣下袒露出的不是肌体血r_ou_,胸前一片枯黑,人皮贴着胸骨深深凹陷下去,那枯黑之中隐约可见一处剑伤。
他不曾做释迦牟尼佛,而是做了那满腔怜悯要救世人,费尽心血,却只落得一场空的目犍连尊者。思悟宣一声佛号,移开头不忍看。蔺如侬惊骇沉思,南楚思憾大师虽然活着,却已经在重伤下苟延残喘数十年,如枯木死尸,难怪南楚宗师数十年不出佛塔一步。可是谁又能重伤一位宗师到这个地步?唯有宗师之中第一人,那位北汉国师。
思憾不曾做高高在上的神佛,数十年前他就与北汉国师一战,却惨败于舒国师手中。之后枯坐塔中,一步不出,静静守着一池莲花,待到莲花盛放,天选之人出现,世间劫难消弭。
乐逾道:“是乐某有眼无珠。”
他此前从未称过一声大师,如今却真正生出敬意。思憾摇头道:“乐檀越不必如此。北汉国师有大气象,以天下为棋,灭檀越机缘;我偏居一隅,只能以自身为棋,助檀越得一线生机。”又远远看向蔺如侬,道:“三十年前贫僧与舒国师都已经成为宗师,不曾经过‘宗师伪境’,那时已知无缘于大宗师。但师檀越得天独厚,进入‘宗师伪境’,有望成为大宗师。奈何舒国师得断天君相助,早得天命,以致最终师檀越大宗师之路折断,从‘宗师伪境’被打回小宗师,心魔再难挽回,疯狂之中亲手杀妻,造下杀孽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