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约尚有一年,但乐逾知道她是向昆仑山云顶峰去,证她的宗师修为去了。若她只是宗师,在云顶峰自然是能上也能下,若她真是传说中要成为云顶城主的大宗师,她一旦上到云顶城,或许就像曾经成为云顶城主的大宗师们,再也不会离开昆仑,不会再来到人间一步。
三日之后,乐逾在昆仑山脉下放开坐骑。昆仑山方圆八百里,高万仞。他十余岁时接到宗师邀请,被母亲打成重伤,没有亲身到达此处,却也知昆仑是诸山之祖,山下有弱水九重,洪涛万丈,已是骏马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他与瑶光姬因剑定约,相见时只要有剑,不需其他,就只携“颀颀”,以“渺沧海”身法涉水攀登。昆仑山共有九峰,其中第一峰名“阆风”,传闻是神仙所居;第二峰才是可以证宗师的“云顶”峰。“云顶”峰与日月同高,而“阆风”比日月更高。
弱水之上是昆仑山,而昆仑自半山腰处向上,终年冰雪堆积,云雾缭绕。他攀登多时,尚未看见云顶峰的上巨冰雕凿出的天梯,就已经进入冰雪之境,幸好修为深厚,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能单衣御寒。
昆仑山虽严寒,却时时有鸟禽展翅,或单飞绕峰,或成双起舞,或成群照影饮水。山上多有泉水,在这冰雪之中也不冻上,而是水流不绝,有的流成小溪,有的流成水潭,还有的挂成瀑布。乐逾心算时日,自上昆仑山以来,已经一连攀登两个日夜,才来到云顶峰下,便在云顶峰坚冰凿成的一级级天阶下停住,在一潭方圆百丈的潭水边席地而坐,有意在水边调息一时,又掬水来饮。
就在他掬水之时,天上云层洞开,日光普照,潭水本就是清泉,清寒彻骨,日光照下,水面宛如明镜,竟将云顶峰倒映潭中,他遥望潭心,便见云顶峰半山一个微小的人影,红衣如血,五色孔雀裘,正是瑶光姬。
乐逾饮尽掌中水,一笑拔剑,却只将颀颀半抽出鞘,屈指弹剑。弹指之间,铮然一响,剑鸣如龙吟,剑意如涟漪自颀颀锋上散开,横盖潭水,传到云顶峰下,又继续扩散依云顶峰向上。
半山峰上,瑶光姬感应到一缕剑意,却也并未停下脚步,她眉心的宗师之气已完全凝结,在感应到乐逾的颀颀剑上传来的剑意之时,周身散出剑气。那剑气犹如日光月光,日升月明之时笼罩天地,方圆八百里的昆仑山全被她剑气威压。
乐逾心念一动,抚颀颀一笑,虽连日奔驰,至昆仑山下,又渡水登山,几经波折,知道她一切安好,修为突破,就不必再见,转身折返。
她已经成为宗师,也唯有她,当得起宗师,当得起大宗师,有资格登上云顶城,做那云中君。她的剑道是宗师的无情之道,乐逾的剑道已是非宗师的有情之道,此时此地,再无私情之人上山,心中有情之人下山。
半个时辰后,她已经登上云顶峰顶,前是云顶城,后是人间。云顶城中有历代大宗师遗留下来的心法秘籍,有她所追求的武道极致,纵使一旦踏入云顶城便再不能离开,她心中似乎有什么,驱使她向前走去,不再回头。
她这一生,不曾悔过拜师,不曾悔过助瑶昆得到皇子位,不曾悔过与蓬莱岛主论剑,不曾悔过认输,不曾悔过立誓此生不南下一步。不曾悔选择无情之道,抛舍人间情爱,也不曾悔自断一臂,折损修为,自毁自己的宗师之路。
心如铁石,才能将心炼成剑。
乐逾纵身跃下一块巨岩,忽听得颀颀在鞘中微震,便安抚地按了一按,道:“她炼成了。”
瑶光姬走入了云顶城,就在这顷刻之间,已成为大宗师。乐逾心知她的道是剑,却直至方才她散发出剑气,才发现她要炼的竟是心剑。
就在这一刹那,昆仑山方圆八百里外,当今天下的名剑宝刀、有灵的兵器,竟都不约而同兀自震颤。中原北汉各国兵器库内,排列成林的枪戟槊戈竟都坠倒在地,指向北方。因为剑为百兵之王,而就在此时此刻,剑中王者现世,神兵响应,万剑臣服。
那万剑之主就是瑶光本身。她已将分景剑还给磨剑堂,方才那举世无双的剑气是如何生出的?就在她放下“分景”之时,她已再无需身外之物,也无需身外之剑。她已炼成心剑——以心为剑,以身为鞘,她将她本人血r_ou_之躯炼成一柄剑。只要她在世一日,世上就再无一件兵器胆敢与她争锋。
而就在这一日,忽然有人发现,中原与北汉的边境凭空生出一块石碑,碑上仅有六字:引战者必诛之。她在北汉宣告之时还是宗师,就已经令北汉国主忌惮,如今此言更令两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北汉国主还是中原天子,敢开战便是向世间唯一的大宗师宣战。
方寿年闻听此事,本想在死前再立战功,如今不能开战,立功无门,恍惚半日,吐血而死,死时年不满三十。消息传回锦京,萧尚醴终日无话。待入延庆宫中用膳,才对皇后道:“前日钦天监报奏,将星陨落,已应验了。”
方寿年还是田弥弥赏识举荐给萧尚醴,他自知是千里马,却一生不知谁才是他最初的伯乐。生死有命,将军难免阵上亡,田弥弥虽也有感触,却劝道:“陛下节哀。”
萧尚醴道:“我失龙襄……”上天降下大宗师,又收回了他的龙襄将军,不许他建下一统宇内的功业。
第110章
也就是这一年冬,蓬莱岛上又有管事回岛述职,船队带回一个三岁的女童,送那女童来的是一个东吴打扮的女子,在海边一面走一面哄着睡着的女童,那女童像是被喂了安睡的药,沉沉睡着。
那女子鞋上与衣角都是血迹,却轻笑着叫舱内的管事,脆声道:“这位先生是要上蓬莱岛?这个孩子是蓬莱岛主的义女,先生可以带她上岛吗?”
那位管事也曾听岛主说过,收过一个义女,当即出船舱,见那女子虽非绝色,却秀美爽朗,落落大方,衣饰不俗,绝非心术不正之辈,忙遣仆妇抱过那女童,又好言问道:“这位姑娘可要一同上岛,也好向鄙岛主说清来龙去脉?”
她却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孩子身上有她父母的亲笔写的绢帛,蓬莱岛主一看就会清楚。”语罢最后抚摸了一下仆妇怀中熟睡女童的面容,转头离去,道:“我想瞧瞧这海边的夕阳。”渐行渐远,不再可见。
那管事带女童上蓬莱,乐逾听闻便知,胭脂龙女早已在产女后不久与岑暮寒双双殉情而死,她与他的女儿应被水晶宫之人抚养。她父亲死后,她曾暂时继承水晶宫,收留许多无依无靠的贫弱女子,教她们习武自保。但水晶宫毕竟是血衣龙王所创,师怒衣死后,被多方寻仇,今已消亡。
当年的蔺如侬是心高气傲之人,让蓬莱岛主收她的女儿为义女,只是第二手打算。她身边的女子想必也不乏心高气傲之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女童托付出去。但亲手抚育三年,终于到自身难保之时,这不知名姓的女子终要将蔺如侬唯一的骨r_ou_送到安全之处。
那绢帛折成四方,握在女童手里,乐逾取来看,正面是那位胭脂龙女的字迹,字如其人,撇捺笔画十分妩媚,却带出张狂。她留给乐逾的仅有七个字:“一生负气成今日。”虽说“负气”,却既不懊恼,也不惆怅,字中一股透出绢帛的傲然。一生负气到底,绝不原谅,绝不妥协,她说要做的事果然做到了。
背面却是一笔恭谨端整的字,道是:“托付兄台。”却是岑暮寒的笔迹。世人永远不会知晓蔺如侬与岑暮寒这对怨偶最后发生了什么,这二人只是双双失踪,但这二人之间爱恨情缠,无法同生,势必是共死了。
蓬莱岛上从没有女童的住处,这女童被暂时安置在待客的闻弦馆内。岛上的小公子本来被压着在父亲的鲸鲵堂外峭壁上练剑,听闻来了位小妹妹,木剑一扔,趁机溜到闻弦馆外,拉着侍女的手,认真地问好姐姐们这位小妹妹几岁了,渴不渴,饿不饿,馋不馋,想不想吃糕点,闷了看上什么玩物只管开口朝他要。
那女童药效未退,入夜才醒来。她母亲容貌娇美,父亲沉静英俊,她却谁都不很似,眉目间一团温软,还没有长开,眉色浅淡,眼睫却很长,总是垂着,稚嫩年纪就看得出斯文懂事。醒来不吵不闹,小小一个人拥被坐在床上,见到侍女,才抬起一双眼睛,小声问:“何姨姨走了吗?”
那何姨姨想来是送她上岛的女子,她对她说过了会送她到一个很好的新住处。她问她:“姨姨为什么不与我同去?”她却抚摸她细软的童发,笑道:“姨姨还有事要做。”
侍女忙不迭柔声哄她,她却如同知道那女子离她而去,凶多吉少,红了眼圈,从长睫上掉下一大颗泪珠。泪光中却见室外忽然光亮,有人提灯进来,两个侍女仍坐在她床边安慰她,另有侍女挽起翠玉的珠帘,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她人小坐起身也矮,只能隔帘看见半个身影,知道是个强壮的男人,坐在她身边的侍女掀起轻纱床帐,她才不敢置信地揉眼睛,讶然看见那个男人没有很老,却已经长了好多白发。
何姨姨与她说过,她有一个义父,却怕认错不敢认。因是背光,看不清那男人的神情长相,却觉得他好像笑了,声音低沉醇厚,消除她的畏惧,道:“你姓蔺,名叫春Cao。”
蔺春Cao懵懂点头,乐逾并未碰到过这样小的女孩,多了一颗掌上明珠,不知该怎么捧在手中宠爱才好,竟如初为人父、有了女儿,比对待儿子更有慈父之心。
她太过乖巧,反倒让乐逾想起她母亲的一颦一笑,叹道:“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她想了想,终于试着道:“……义父?”
蔺春Cao初到蓬莱岛时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惧怕,十余日后便已放松下来。乐逾与辜薪池商议,在乐濡的含桃馆旁为她修整出绿茸馆,那里原是一处消夏的馆阁,馆内多植杨柳,春夏时节满庭碧丝般的绿Cao,如今时序入冬,为不使她受寒,室内铺满厚毯,此处原有的细纱窗也换作明瓦。
明瓦既是取巨蚌之壳或大珠贝切成巴掌大小,磨成薄片,拼在窗上。如此制成的窗户纹饰精美,既能透入室外日光雪光,又闪耀珠光。乐逾对她的宠爱更甚对乐濡的宠爱,岛上众人看在眼里,新得什么珍玩,定是送与小公子与这小千金,这位小千金还要多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