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往事,反问瑶光姬:“你又为何学剑?”
第109章
次日破晓时分,右亲王来到神人殿石室外,珠珠子儿沉默无言地恭请他入内,神态凝重,眼角似有泪水,双手捧着一只长玉盒,室中传出一个语声,是用北汉语嘱咐她:“今后好好过日子。”
右亲王眼皮一跳,顿觉不祥,大步迈入石室,只见他的女儿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目熠熠生辉。她仍穿着五色孔雀裘,宝蓝碧绿金黄三色交织闪烁,雀裘及地,自双肩披开,掩去双臂,裘衣下却是绛红的衫裙。裙上毫无纹饰,仅有一片红,猩红如血,刺目惊心,更映得她颈项与面庞极其苍白,姿容端艳,却如日光一照就能融化的雪。
右亲王闻到这石室内气味,眼前都是茫茫血色,仿佛老眼中流出血泪。他在他的女儿身上看见血,漫天的血泼来逃避不开。这花甲老人竟踉跄退后,悚然颤抖地指她,悲怆道:“你——!”
瑶光姬眼睫颤动,却没有一颗泪珠。她缓步上前,深深地跪拜下去,面色却异常平静,血顺着雀裘点滴落地,她站起身来,道:“女儿不孝。”她的老父已如一尊石雕铜塑生在石室内,一丝一毫也不能转移,只听她的足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右亲王背光闭上眼,眼角淌下热泪,不多时已老泪纵横。
神人殿外,北汉宫城外围,新汗王瑶昆正在誓师。他站在最高的丹陛天阶上,穿着黑貂裘衣,卷发披散,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升起,日光使他的轮廓英俊得宛如神人,肌肤也如鎏金,深邃的双眼望向丹陛阶下看不见尽头的三十万北汉勇士。瑶昆的嘴角拉高,大笑起来,他胸膛振鸣,话语从胸臆间喷出,道:“我们北汉的勇士如猛虎群狼,在你们爪下,南人只是羔羊!”
他转头看向神人殿的方向,笑容更为灿烂,道:“更何况,北汉的勇士,你们有宗师的庇护!不应有任何畏惧!”
正在此时,丹陛下疾步低头走来一个捧着一只玉盒的蓝裙侍女,北汉国主的近卫认出她是未来王后瑶郡主的贴身侍女,横刀拦住她,使个眼色,自她手中接过玉盒,珠珠子儿也不坚持,将玉盒递出,转身而去,却在转身同时思及那玉盒中是什么,一阵鼻酸,又落下一串泪。
那玉盒由寒玉制成,触手冰凉沉重,侍卫双手举高玉盒,走上丹陛,呈献给国主。时不过十月,那玉盒白若凝脂,盒内冷香隐隐,透出几许红梅艳色,仿佛一盒冰块中冻着几枝红梅。
那玉盒没有轴和锁,不能打开,而是自上方从左向右推开。待那玉盒朝上一面的玉板被抽出,北汉国主瑶昆竟惊愕失手,玉板坠地碎成两半,他的手死死抓住打开的玉盒,心痛愤恨,然后又颓然后退,一下子滑倒。
征服天下的宏图霸业已成泡影!盒中是一条极为优美的手臂,自肩下截断,白如玉石,手指尤为修长匀称,如冻在雪中的春笋。五指舒展,断口平整,肌骨分明,定是大师所铸名剑砍断。
——剑是至和的佩剑分景。
瑶昆犹如一只受伤被激怒的猛兽,抬起眼来巡视,满是恨意与杀机的眼睛定在一个不断走近的人影上。那人一袭孔雀裘,笼住双臂,断处的血虽已被点x_u_e凝住,但衣裙与雀裘上沾染的血点滴垂落,她走过处,每一二尺便有一点殷红痕迹。
瑶昆声嘶力竭道:“为什么!”那玉盒摔下丹陛,震出裂痕,雪白的手臂自阶梯上层层滚下。他怒火所指之人却只淡漠地看向他,在红日初升,万物披上红光之时,仍面孔苍白不见血色,唇色也只余浅红。
她道:“如我促成此次南征,从此之后,我将再无法出剑。”声音虽平,却随北风吹到每一个人耳边。她自断一臂,残疾之人不可为王后,骤然残疾,也修为大减,不能从军出征。她不能从军出征,瑶昆无所依恃,就不会出兵。孝和忠与她的道不能两全,她不为国效力,不孝不忠,便以骨血偿还父恩,以郡主之位归还国恩,分景剑是师门所赐,也不再厚颜持有,在她离开石室之初就已经悬挂壁上。如今除此身外再无一物,就连多年修为也舍弃大半。
瑶昆怒极反笑,嘶声道:“你是我北汉人还是中原人,中原人贪生怕死,不敢应战,你竟为中原人背弃北汉!”
中原的天子与北汉的国主都高高在上,可以为建自己的功业叫千万人去死,但这千万人谁又想死?谁又想战?人心厌战,人同此心,何分南北。他只看见中原人畏战,却又何曾想过,他派遣赴边境的北汉人畏不畏战,今日这宫城外三十万人又畏不畏战。她平淡道:“无论南北,人皆不愿死。”
瑶昆只觉胸中有一团火,烧得眼前尽是血光。他最爱之人,却用斩断她手臂的一剑,椎他的心流他的血。他狂怒又觉可笑道:“天下本来就到了该一统的时候,不是他中原天子把我献俘太庙,就是我们北汉猛士纵马踏平楚宫!古往今来,史书上都是这样写!你能阻我南下一次,又能将这大势拖住几年?该死的人总是要死!”
那双凤目转向他,终不置一词。她不活在史书上,她活在当下。史书上留名的只有帝王将相,死百万人千万人也无非一笔带过。如今之人读史书,想那昔日周始皇帝伐七国、大一统,自然高当时人一等,认为在席卷天下的战祸中死的平民都是逃不开一死且死得有用的。但她不活在也不愿活在史书里,她与当今天下,百万千万蝼蚁凡人一样被裹挟在大势的洪流中。能阻挡一次生灵涂炭的战祸她就会阻挡一次,哪怕是逆流而行,哪怕终有一日她力竭之时大势所趋战祸仍要来临。但她若能阻十年、二十年、四十年,能阻四十年,就能给当下世间活着的千万人没有战乱灾劫的一生。
生在乱世,能有片刻偷安已是弥足珍贵。此时此刻,北风中北汉宫城外三十万众仰望出征的旗帜,竟都想起了流传的歌谣:“父从南征行,家中六畜不蕃息……夫从南征行,家中妇女终日泣。”那歌谣不被唱起,却仿佛已经弥漫在风中。征战过的人想起边塞夜色,想起凄清寒夜中如何思念亲人,侥幸生还,又是怎样闻说自己被亲人思念;未出征过的人又想起作别时的肝肠寸断,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劳作渔猎放牧也可以养家度日,为何一定要踏上中原的土地?
这样多的人都迟疑困惑,巨大军阵之中,只见一袭孔雀裘的女人仍向前行,她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不禁低头为她让路。甲胄的兵士填满宫城外,却为她让出一丈宽的通道。
瑶昆却叫道:“拦住她,放箭!”他身边的武士都张弓搭箭,箭尖指向她的背,千百人中却只有一人敢放箭。那长箭离弦,带数十石的劲力追她背影而去,五百步内可以s_h_è 穿躯体,只要刺入身体,便自然卡入骨骼,要取出势必伤筋动骨。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心神追随那支箭,瑶昆眼见那支箭追上她,心头突然剧痛,犹如活生生将他劈成两半。一半是隐忍多年,终得大权在握,憎恨她毁坏大计的野心勃勃的汗王,另一半却是多少年前,那个为她牵马,发誓要报复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却绝不伤她分毫的少年。他大叫放箭时是北汉的汗王,可目光追随那只黑鹰羽箭,心中剧痛痛得心跳都停下时,他又变成昔日的少年。
她像当年离开骑场一样,再一次不留恋地离开他。上次她离开时,他心中知道他和她还是有以后的,他是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机会变成了没机会,他与她之间彻底不可能了?但即便如此,他心底仍不想伤她。
一支箭放出,被瑶光姬所震慑的武士们纷纷回神,千人之中又有人要从命放箭,瑶昆却道:“住手——住手!”叫到最后,声音暗哑,他不想伤她,却仍是伤了她。
正在此时,那锋锐箭尖即将刺破孔雀裘,却被她左手握住,她不曾回头,反手掷出,那一支箭原路飞回,更快更疾,越飞越带一股极大的劲气,箭羽过处两侧的武士都被那劲风冲倒,自离她手中开始,箭过处武士倒成一片,越倒越多,竟成一个扇形,却没有一人受伤。
那一支箭飞入宫墙,竟s_h_è 向神人殿。宫墙之后,那箭s_h_è 入神人殿墙壁,暂时无事。寂静之中,唯有她道:“北汉国主,中原天子,谁敢引战,便是与我为敌。”话音初落,神人殿从内向外崩毁,轰然倒塌,神人铜像与铜虎铜豹像都碎为裂片。宫城外的三十万人只觉地动山摇,回首就见烟尘上冲云霄,遮天蔽日,一座宫殿坍塌在烟尘里。不知从哪里传来叫声:“国师大人!这是宗师!她像国师大人一样成了宗师!”
她竟在一夜之间成为宗师。就在她断臂的刹那突破了最后一线屏障。她若断臂,修为大减,很可能数年之内无缘于宗师,若再有意外,或许一生都无缘宗师。但无情之道是舍,当她连握剑的手臂也能舍去,连定要成为宗师的执念也一并舍去,就最终实现了她的道。
她的道是剑,谈崖刀问她为何学剑,因为剑是王者之器,威力无穷,却以鞘自律。可以扫尽人间不平事,扶助受欺凌侮辱之人,却绝不损伤弱小。正如人越有惊世骇俗的能力,越要自制。她绝不允许北汉国主以她为依恃南征,因她一人,使北汉与中原的大战爆发,使千万平民或士卒死在连年征战之中。
瑶昆极目望着她的背影,只能看见红裙拖地的下摆与孔雀裘,那孔雀裘在日光照耀之下,五色粲然,金光浮动,长发不挽,漆黑如墨,只看她高挑单薄的背影,就是瑰艳异常。可那最瑰艳之人也最淡漠无情,瑶昆心道:我终于留不住你。挥了挥手,闭上双眼,在那丹陛之上无力地席地坐下。
而万人围困之中,这一个秋日里,只有那一袭孔雀裘的人款款而出,不曾向身后望一眼。千军万马,竟无人敢阻拦她的去路。铁甲无声,万马齐喑,就是这一日,三十万人空伫立,目送瑶姬出帝城。
她独自一人,能去哪里,断臂还父亲养育之恩,不要郡主名位还北汉国恩,自损修为,挂剑离去,还师尊教导。天下人皆不信她能不助北汉国主南征,唯一信她的人在听闻她只身离开昆城之后,也离开秦州城,一骑骏马,奔驰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