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尘埃落定,那点生机却转眼间化作比未央长夜还要沉默的死寂,叫人连泄愤都不知如何下手。
早知如此,何苦来寻。
韩璧沉声问道:“你怎么确定他的身份?”
“他们的头顶,刻了名字。”宁半阙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是我亲手刻的。”
岳隐闻言,向药人的头顶伸去了手,在脏乱的黑发中摸索了一番,果然在顶上摸到了一小片刻印般的凹陷,不深不浅,正好组成一个名字。
“确实是杜长鸣。”岳隐沉声答道。
这一句话犹如滚水入锅,烫得在场众人浑身发痛,他们只得神色迷茫地用食指在药人头顶摩挲着探索,再难以置信地确认到底哪一位才是他们的亲人和好友。
谁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自己冒死来寻的人,转眼间就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别人不能,沈知秋同样不能,可是他还是去找赵铭川了。韩璧缓缓地跟在他身侧,眸色深沉,看不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赵铭川应该还活着。”
沈知秋眼睛微微一亮,只因韩璧素来聪明过人,既然他敢开口,必然是有所依据。
赵铭川果然不在其中。
韩璧轻轻捏了捏沈知秋的手心,道:“别怕。”
沈知秋摇了摇头,他心中并非害怕,只是望着这满场血r_ou_模糊的尸体,和那些神秘莫测的怪虫……他只是担心赵铭川纵使活着,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师叔了。
这一头仍有人在胡思乱想,另一头众人已然回过神来,向着宁半阙发难。
“你对我儿子的下落心知肚明,却偏偏一路隐瞒,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杜夫人声声泣血,手执一把长刀,似是随时要将面前这人碎尸万段,“提点破绽的是你,刻字的也是你……”
“你没说错,把他们害成这样的人,”宁半阙打断了她没说完的下半句话,继而一字一句地开了口,“是我。”
长刀顷刻间寒光四溢,刚烈的刀风冲着他脖颈横身劈去。
只听铿锵一声,萧少陵拔剑而出,竟是硬生生替宁半阙挡了一击,光是那道金石碰撞之声,便已经震得旁人心口生痛。
只是想杀宁半阙的人还不止一个,只听有人向着萧少陵怒声骂道:“你可知道如此恶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萧少陵心情本就不好,闻言不耐烦地回道:“想杀他可以,过两天再来。”
杜夫人沉声喝道:“萧少陵,我知道你剑境不俗,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若是你现下执意要助纣为虐,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如今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杀了这个姓宁的歹人,你能拦得住我,难道还拦得住其他人?!”
“我又没说不让你杀。”萧少陵叹了口气,朝着沈知秋挥了挥手,“罢了,我与你说不通,师弟,还不快些来帮我?!”
沈知秋愣了愣,下意识就要跑过去。
韩璧却伸手拦在他的腰前,低声道:“你去只能帮着打架,这种劝人为善的事情,还是让我去吧。”
沈知秋想了想:“一起去。”
语气听起来是不愿意松口了。
韩璧点了点头。
沈知秋见到宁半阙,却也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明知药人身份,闯谷前为何不说?”
宁半阙摇了摇头,自嘲般地一笑,那笑声听着和叹气声也差不了多少:“药人炼成后便回不到最初,如果你们知道真相,不愿动手反而会留下祸害。”
沈知秋蹙眉道:“纵使如此,你也应该……”
宁半阙轻轻一笑,没有理他,只是朝着那杜夫人问道:“若我早就告诉你那是杜长鸣,即使他饮血成狂,杀人如麻,乃至于六亲不认,你会不会大义灭亲?”
杜夫人一时语塞。
沈知秋问:“难道就没有医治的办法吗?”
宁半阙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们本就生不如死,如今总算得以安息,有什么不好?”
众人纷纷怒道:“好与不好,轮不到你来定夺!”
韩璧轻声劝道:“诸位稍安勿躁。”
杜夫人压着声音,y-in沉沉开了口:“韩公子,你并非江湖中人,此事与你无关,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
韩璧:“我不过是来提个建议。”
杜夫人冷笑道:“他既然亲口承认自己做下此等恶事,我便要杀他为我儿陪葬,此事决不让步。”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迟在这一天两天。”韩璧顿了顿,“何况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卫庭舟,杀了宁半阙也不过一时泄愤,不足以让亡魂安息。”
若非是卫庭舟要走这邪门歪道来与燕怀深对抗,这群药人又怎么会无辜遭难,沦为认不出至亲好友的傀儡怪物?除了卫庭舟,谁还有这么大的力量捉来武林侠士,在烟沉谷中秘密炼制药人?
杜夫人心中自然也清楚这点,然而她如今可算是间接了结自己亲生儿子的x_ing命,心中自责非常,若不能杀宁半阙泄愤,替杜长鸣报此大仇,恐怕是自己也要自刎当场了。
“待我杀了宁半阙,自然也不会放过卫庭舟。”杜夫人寒声说道,“韩公子,你莫要多言了。”
“我并非为他求情,只是前方迷雾重重,若无熟悉情况的人领路,恐怕是凶多吉少。”韩璧叹道,“若是此行我不幸死在烟沉谷,那在场的诸位……同样一个都出不去。”
杜夫人嗤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她手中长刀铮亮,反s_h_è 的刀光掠过韩璧的侧脸,是明暗不一的模样。
韩璧与其说是在威胁她,倒不如说是在吓唬其他人——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家中已是侯门,兄长则任军中重职,若非如此,何必这一路上众人都对他多有保护,生怕他一个不慎丢了命?
杜夫人半生守寡,x_ing格刚烈,此举大概对她无用,但总会有人贪生怕死,不愿多惹麻烦。
沈知秋自然是想不到这点的,只是他最怕听韩璧提及生死,也最看不得别人有意伤他,如今两相有之,一个没忍住便走到了他的身前,什么刀光剑影,一律挡个精光。
“不准过来。”沈知秋肃然道。
杜夫人脸色晦暗,似是随时都要爆发。
韩璧提议道:“三日以后,墨奕亲自将宁半阙交至诸位手上,可好?”
岳隐从善如流道:“看管宁半阙一事,便由墨奕负责。”
“若是他中途寻了机会逃脱,怎么办?”有人却是不满。
沈知秋开口答道:“韩璧从不骗人,他说三日,便一定是三日。”
……这话倒是真的叫人不知如何去接。
“沈先生此言有理。”说话的却是沉默多时的应天恒,一开口便掷地有声,“我枕月楼愿陪同韩公子为墨奕作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86章 烟沉
应天恒此言一出,话里话外颇有点雪中送炭之意,不仅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顺带还与韩璧攀了关系。
枕月楼既已发话,赤沛的叶桃自然也不能继续沉默以对。碰见这种平常人难以面对的憾事,她亦免不了一声叹息,只是药人一事与她赤沛实则毫无关系,这份叹息里的伤心再真,也难免透着两分客气。
墨奕要护宁半阙,多半是因了失踪的赵铭川之故,以他们向来软硬不吃的行事风格,无论杜夫人如何相逼,这一步他们是绝不会退的。
何况韩璧所言也有道理,
叶桃只得打圆场道:“既然一路同行,何苦刀剑相向?我看墨奕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救宁半阙脱罪,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暂且让他多活几日,作个引路人罢了。”
杜夫人反问道:“若是他心怀鬼胎,反将我等带入陷阱之中呢?退一万步说,先前他既然知道如何对付药人,却不早早告知,害同伴无辜遇害,如此心机深沉之人,我信不过。”顿了顿,她看向应天恒,目光凌厉,“应楼主,你难道忘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枕月楼的弟子?”
应天恒摸了摸鼻子,一时无语。
蹲在一旁的萧少陵实在是受不了这群人站在原地吵个没完,遂一拍脑袋便提议道:“要不然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没人理他。
气氛凝重得像是暴雨前的宁静,沉默多时的宁半阙却忽然充当了一道惊雷,开口说道:“我若是有意要害你们,方才只需旁观看戏即可,又何须说出对付药人的方法,平白惹人猜忌?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韩璧缓缓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药人本就不该存在,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全部消失。”宁半阙答道。
韩璧:“他们已经死了。”
宁半阙摇了摇头:“还有一个。”
沈知秋沉默了半天,闻言心底亦是咯噔一声,猛然抬起头来。
众人仍是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岳隐提议先替死去的药人们殓尸,免得让他们曝尸荒野,不得而安。至于宁半阙,被五花大绑后便扔给了沈知秋看管,横竖四周都是机警的眼睛,如此众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会私放宁半阙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