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方才他们沿着韩半步留下的记号一路赶来,却发现途中那些原本穷追不舍的虫俑忽然停下了脚步,抱着头颅大声地呜咽起来,嘴里吞吐着绝望的悲鸣。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韩半步在地上趴了半天,却还能留住一条小命的缘故。
萧少陵解释道:“蛊母惨死,子蛊自然要去殉葬。”
“殉葬?”
“是啊。今日师兄就带你看一看,什么叫飞蛾扑火。”
薄云游动,天边缓缓地坠着一轮落日,把四下的暮色尽数灼成了燎原的烈火,大片大片地挥洒而至,韩璧沉默地站在谷口,任由身后那道长长的影子,被树影摇晃着吞噬。
“人已经撤了个干净,阿宣,你别急……”韩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发现掌心碰到的肌r_ou_已是坚硬得不像话,衬着韩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活像一副将死未死的新尸。
他话未落音,幽幽山谷之中,轰然一声巨响。
漫天的红光熊熊绽起,爆炸声接连不断,连绵的山火照得天际一片煞白,红与白之间的连接处,则有浓重的烟尘滚滚而起,旋即又黑压压地坠了下来。
狂风刮过,不过片刻,便有阵阵的焦土味儿盘旋着凑到鼻尖,再也不走了。
山火蔓延了半个烟沉谷。
这样大的阵仗,别说是那些反应迟缓的虫俑必然已经炸个粉身碎骨,就算是轻功一流的人,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逃出生天。
韩璧死死地盯着谷口,爆炸声越来越大,震得他丝毫听不清旁人说了些什么,只是心道:“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沈知秋的话。”
响声渐渐停了,天空隐约传来鹰唳。
沈知秋一直没有出来。
韩璧缓缓地转过头来,条理清晰地吩咐道:“立刻让人把四周的树能砍的都砍了,近来天气不好,等到大雨下来,火自然就灭了;还有,回京以后,记得禀告陛下,蛊虫已经除尽,天下间再无此等邪物。”
韩瑗见他这样冷静,眉头皱得更紧,提议道:“我现在就让人进去找沈知秋……”
“不必麻烦别人。”韩璧朝他笑了笑,“我自己去。”
说罢,他抬头打量了片刻,便往山火最盛的方向径直行去。
韩瑗喝道:“阿宣,你疯了么!火势这么大,你这样一个人走进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岳隐你来得好,还不快些拦住他——”
岂料岳隐双眼通红,抬手便把韩瑗推到一边,沉声喊道:“我也要去。”
“阿宣。”忽然有人哑声唤道,“……你要去哪里?”
韩璧一愣,原本乱糟糟的脑子仿佛被潮水冲破了堤坝,一记当头木奉喝,八方思绪纷至迭来,他迷茫地回过头,却是眼前一亮。
沈知秋艰难地从树林的旁侧探出身子,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浑身沾满了焦土,脸上则有被烟尘熏黑的痕迹,背上还扛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重物。
岳隐跑了过去,接过那重物便喊道:“师兄!”拿衣袖擦了擦萧少陵的脸颊,却发现他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沈知秋支支吾吾地低声说道:“师兄他去点火……然后腿好像摔断了,还一直没醒,我只好背他出来……”
岳隐这才发现萧少陵的胸膛,已经没了起伏。
“……师兄,你醒一醒,只要你醒过来,我这一年都不关你的禁闭了。”岳隐声音微颤,似是悲痛不已。
萧少陵一动不动。
“一年半。”
萧少陵仍然无动于衷。
岳隐沉默了片刻,提起他的衣领就要抬手刮他一巴掌:“萧少陵,你他娘的差不多就行了!你要是真的这么容易死,我早在十年前就把你挖坑埋了!”
萧少陵耳朵一动,听着风声便轻而易举地握住岳隐的手腕,旋即睁开一只眼睛,欠揍地朝他眨了眨,叹道:“岳师弟,你没礼貌,竟然说脏话,而且还要打我。”
“我不止想打你。”
“哦?”
“我现在还想杀你!!!”
萧少陵一边咳出满嘴烟尘,一边惨兮兮地求饶道:“你要打要杀都行,麻烦不要踩我的腿,喂,我的腿是真的断了……好嘛好嘛,我回去以后一年都不出门,这总行了吧?!等等,这么多人一起上是怎么回事,你们做师弟的,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尊重我……”
沈知秋正想劝架,就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他微微一愣,光是感受到手腕上那点冰凉就让他浑身发软,没有半点挣扎便落入了韩璧的怀中。沈知秋抬起头,想问一句“你掌心为何冷成这样”,可是他清楚知道自己今日做了错事,便越发不敢和他说话,只得紧抿着唇,满脸说不出口的歉意。
韩璧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心悸,又像是再一次猛烈地跳动,他用力地掐着沈知秋的手腕,眼底红了一片。
沈知秋不知所措地挤出几个字来:“你不要生气……”
“沈知秋。”韩璧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亲我一下。”
沈知秋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里四周都是外人,显然不是什么亲昵的好时机。
韩璧那双平日里盛着冰寒的眼角此刻微微垂下,透出点格外委屈的意味。
他说:“你就当是哄哄我吧。”
这回连声音都懒得放轻了,像是真的难过得狠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韩璧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好像天崩地裂在他眼里都是小菜一碟,然而如今他却露出这副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沈知秋只觉得自己方才在烈火中走了一趟的炽热,还不如韩璧一点偶尔外露的难过,这难以言喻的酸楚焖得他整颗心挤成一团,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身旁还有些什么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只要韩璧出现在他面前,眼睛便怎么都离不开了。
于是沈知秋微微踮起了脚,捧着韩璧的脸,便朝他的额头吻了上去,然后顿了一顿,这个吻最终落在了唇上,轻而又轻,慎而又慎。
“我回来了。”
第112章 有始有终【完结】
谷心山火极盛,烟尘滚滚,仿佛在燃尽一切之前便是迟迟不能熄灭,韩瑗见状,命人挖好了拦火的坑道,便唯有率着兵马撤离,在外头安营扎寨,顺便听天由命。结果当天夜里,不知从何处游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狂风一卷便沉沉坠下,倾盆而泻,落成一场及时雨。
营帐之中,沈知秋连饭都没吃几口,便趴在一边睡得昏昏沉沉,韩璧知道他这两天累得太狠,只得压着心里那点儿层出不穷的、教训他的想法,先是把人塞进被窝里头,然后又独自守在床边,指腹抚摸着他的眉间,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
岳隐身穿蓑衣,低声问了句好,旋即掀帐而入。
韩璧见他来了,便把食指竖到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暗示。
谁知道厚厚的帘幕刚被掀开,轰鸣的雨声便凭着这点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沈知秋耳朵一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道:“师弟,你怎么来了?大师兄呢?”
岳隐笑道:“大师兄的腿已经上了夹板,我便让师弟们全都一起过去陪他休息,省得他撑着一条腿还想到处乱跑。”
沈知秋点了点头,这才察觉到自己十分失礼,正想起身回话,却被韩璧一手压了回去。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逞什么强?”
沈知秋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岳隐说道:“我是来找韩公子的。”
韩璧便把掌心覆到沈知秋的眼前,遮掉了一室光亮:“听见了吗?没你的事,睡吧。”
自从沈知秋偷偷跑去“放烟花”以后,除了在谷口重逢时两人真情流露,如今冷静下来,韩璧便始终对他保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语气,半点没有过往的温柔缱绻。
倒有点像他们刚认识时,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沈知秋自知理亏,只得握住他的手腕,一直没敢说话。
岳隐清了清嗓子,好心地补充道:“其实我也有事要和二师兄说。”
韩璧收回了手,高大的身躯将床铺挡得严严实实,低头望人时,目光便显得格外幽深。
无奈沈知秋沐浴在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压根儿不敢起身,只得窝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我便是来和你说一声,回去以后,你和大师兄都要关禁闭。”岳隐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这回真是……吓死我了。”
沈知秋一下子就被愧疚击中,正想要解释些什么,便听见细不可闻的“咻”一声,他一时不注意,腰带竟是被人扯开了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韩璧就把手探进了被窝里头,顶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掌心却暗地里往沈知秋的衣襟底下摸了进去。
沈知秋先是感觉自己心口一凉,随即又被韩璧的手掌捂得发热,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然后他就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沈知秋闷哼一声,低声道:“不要……”
岳隐站得远,根本就看不见被韩璧身影遮住的被铺里头发生了什么好事,便天真地以为这是沈知秋在替萧少陵求饶,遂口吻强硬地说道:“你这次陪着大师兄胡闹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韩公子开口为你求情,我都不会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