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上这小公子原本爱看热闹些,却也乖巧听话,得到父亲为他易经伐髓之后,终日精力用不完,三四岁上就已经学着爬树翻墙,顽皮之处只比他父亲当年好上那么一点。
好在他闹出事情会一个人认下,逃开了不多时就会回去找r-u娘。含桃馆的侍女仆妇都当这回虚惊一场,他不说,苏辞心中疑窦丛生,更不会提起。次日清晨苏辞乘船离岛上岸,蓬莱岛上下竟没有人知道小公子送了楚帝的使者一块糖糕。
这一日夜晚,岛上冷雨飞雪,海上波澜重重。一个温和端正,气色却很不好的男人提灯前行,裹在裘衣里,一反常态地步履匆匆,正是辜薪池。林宣追上,道:“先生,岛主在‘不追堂’……”
辜薪池步伐忽然停下,蓬莱岛乐氏没有祠堂,“不追堂”便是祠堂。所谓不追,就是乐氏先祖告诫后人,前事不可追,也不必祭祀跪拜。不追堂常年封闭,其中陈列诸多先祖的遗物。即使辜薪池与乐逾亲密如手足,也不可入内。
辜薪池缓缓道:“那我就在不追堂外等他出来。”他鲜少这样不容转圜,但乐逾要再度离岛赴锦京,辜薪池无论如何做不到赞同。尤其是明知乐逾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他……辜薪池不能入南楚境内,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亲人死前不能见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势必是一生的憾恨。
几位年长的校书向他们二人望来,不知这师徒二人为什么起争执。林宣自小跟随这位先生,为使先生对他另眼相看,从小就把体面与礼仪放在心间,此时心一横,再难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纵然不为自己的身体思量,哪怕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是好?”
不追堂内,四面墙有三面挂满字画,一架架陈列架由地面连到屋顶,分先后堆满乐氏诸位先祖的手记遗物。当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铜灯架点满蜡烛,在那空地之间摆着一架七层的台案,每一层都摆放先人牌位。
木台下一个黑衣的高大男人席地而坐,年纪不足四十,黑发间已掺杂银丝。堂内静而冷,不设炭火,没有木炭吱吱燃烧之声,却能听闻雨雪落在屋顶又滴落的水声。
乐逾道:“我有一问,不知诸位谁能答我。”锦京之行该不该去?蓬莱岛上诸人都想劝阻他,可真正能劝阻他的人都已经在这里。
烛火燃烧,将他的侧面映得更为深刻。他在此处不饮不食,盘膝而坐,长剑颀颀横在膝上,坐了良久,从白昼到深夜,对那堆成山的牌位道:“我舍弃正趣经已经三年。”
自更夜园小宗师之战走火入魔以来,他再也没有动用过正趣经心法。每一次出剑,就更偏离正道一些。即使得到寒松寺外禅宗高僧传授“清心咒”,自己频频闭关,也压制不住杀念。内力越精进越是戾气深重,只要颀颀在手,就想大开杀戒,见血方休。
他以手指拂拭颀颀寒锋,道:“好在小蛾降世,我已为人父,念及膝下稚子,我就能遏制杀念。否则……我再没有顾忌,没有退路。”唯有像“血衣龙王”那般以杀证道,只求成就宗师之后能重得心中安宁。
指腹粗糙,剑光清如一泓水,在烛光中映亮他的眉眼。眼前墙上挂着乐游原手书,正是那一幅“狂以成名为竖子,达能退步即神仙。须知楚汉寻常事,我欲吹笙鹤背眠”。乐逾看了片刻,他狂以成名,却不能达而退步,沉默许久,猛然一拂袖。
狂风席卷,那灯架上一排一排蜡烛尽数熄灭,青烟袅袅,室内转暗。乐逾望向高处乐游原的牌位,道:“想来你也不能答我。”太虚境中的青色身影不知是幻是真,如此多先祖,没有一个能阻止他。他提剑转身,走出空荡厅室。
锦京一行在所难免。锦京真是他一生最多劫难处,陷入情劫,走火入魔,都是在那里。这一次杀念已成,蛊虫还在体内,再去锦京不知还要遇到什么劫难伤痛,可既然是命里的劫数,他就绝不会回避。就如同百年以前,时移世易,乐游原年及而立,闭门一个月,在冬夜里仗剑而起,舍弃辛苦求得的平静清修,扑入乱世风雪之中,去赴他的宿命。
他迈步出门,内力震荡,不追堂大门在他身后撞上。将不绝的坠落声锁在他身后,斜飞疾来的雨雪沾上他衣袍头发,不追堂内,七层台上祖先牌位纷纷震落,一层层倒满一地。
第65章
次日清晨,明鉴使苏辞与蓬莱岛主有约在先,明鉴司的车马都在此等候。细雪纷扬,到近午时,才见一只小舟渡海而来。无尽海浪自天边被那一只小舟分开,天高云白,海浪翻滚却如墨色,天海之间细雪几点白,都沾在舟上一个男人胸前衣襟上。他黑衣黑裘,腰悬长剑,虽披裘衣,衣下却是单袍,在海风中紧贴身躯,越发显得肩背宽阔,手臂有力,身材强健。
苏辞抱琴一礼,道:“乐岛主。”相隔十里,风急浪涌,她的话声却凝而不散。乐逾道:“乐某要往锦京一行,却没说过与诸位同行。”声音低沉醇厚,语罢一声唿哨,忽听得不知何处来的蹄声,诸人眼前一花,只听见马嘶。蓬莱岛主弃舟踏浪,涉水而来,挽住一匹骏马,抚它颈项,爱惜道:“人间又见真乘黄。”竟是早安排了坐骑,那马果然一身黄色,颈背腰臀皆圆润矫健。乐逾连再会也不说,纵马奔去。
乘黄是人间神骏,数千里也就在四日之间驰过。锦京小雪初晴,春芳苑二月桃花未开,几枝梅花还没有开尽,杏花含在雪中初放。昭怀太子妃这三年中便在杏花里深闭门,如今人尽皆知的贤妇是东吴延秦长公主,大楚皇后,若非楚帝每逢年节必有厚赐送至春芳苑,锦京权贵都要浑然不记得这位先太子妃。
乐逾独自去往春芳苑,自称凌渊,接见他的仍是史宜则。乐逾知道辜浣卧病数年,却不知她病得已不能管事,史女官温婉如昔,却憔悴不少,才见乐逾,便道:“乐……凌先生。”眼圈一红,已露哽咽腔调。
乐逾道:“我可否见她?”史女官拭泪,道是太子妃已经服药睡下了。乐逾道:“不要打扰她,我明日再来。”
他并未留在春芳苑内,也没有去顾三所在的更夜园。次日再来,史女官入内查看,乐逾立在阶下,锦京前几日忽然回暖,今日凌晨又转寒落雪,四面杏花被催得将开未开,花枝上洁白一片,如云如雪压着檐角。
史宜则轻轻推门,一阵芳香自暖风中传出。室内燃着暖炉,不曾熏香,银盘上放着几只香橼。另一旁,辜浣手握并刀,纤纤素指正破新橙。她不用簪钗,一头乌发仅以玉环与丝带束住,肩上披一件浅缥色长衣,不是已为人妇的打扮。病得很重,神色却是少有的宁静悠然。手指颤抖,把剥下的橘皮放进暖炉上的小壶里,热水腾起白雾,满室柑橘清香。
辜浣看见他,展颜一笑,道:“逾弟。”待看仔细了,又蹙眉道:“你的头发怎么……我怎的不记得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语气神情,都是当年在蓬莱岛上时的模样。她不是病重得恍惚,而是更古怪一些,醒在一个梦中。乐逾不敢惊扰她的梦境,走到她面前,道:“……阿浣。”
她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变成如此。”乐逾不动,她发凉的手放在乐逾的手上,从容说来,道:“殷大夫有一味新药,名叫‘忘忧’。原本的功效是镇痛,服下后周身不觉疼痛,但也会记不清近年的许多事。”
乐逾道:“你忘记了多少?”辜浣笑道:“一梦醒来之前,我还在蓬莱岛上。若非今日见到你……的头发,我真不想知道多少时日已经过去。”
她聪慧一辈子,到大限将近之时,却只愿前事皆忘。梦醒前还是蓬莱岛上十六岁的妙龄少女,梦醒后已三十余岁。辜浣道:“如今……我过的一日一日都好像虚幻,不记得当下、近年,反倒对以往……越发好记x_ing了……”她声调渐轻,乐逾沉默,将她揽入怀中。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问道:“所以是多少年了?逾弟,你与薪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乐逾道:“十七年。薪池很好,只是常常想你。”她叹息一声,看向乐逾的白发,却不再问。亲人之间报喜不报忧,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乐逾不提,她也不问。只说十几年间的欢喜事,犹如种种坏事不曾发生在彼此身上。乐逾道:“我已经有一个儿子,r-u名小蛾,今年快要四岁。”
辜浣微微含笑,道:“这孩子一定是个美人坯子。”否则不会有一个女儿家似的r-u名。乐逾道:“的确如此。”辜浣听他那一句的确如此,心中有趣,那么这孩子的娘亲也必定是个绝色美人。她昏昏欲睡地靠在乐逾肩上,闭上眼道:“你也一定……很爱孩子的娘亲。”
乐逾待她睡着,才道:“确实。”向门外扫去一眼,扶住她肩背,将她平稳放在卧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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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门打开,史宜则早已守在廊外,对乐逾施礼,不敢抬头,低声道:“陛下请先生一见。”
花间亭北,晚冬里桃杏未开,只有一片绿梅,萼是浓绿,花也是淡淡青白,小巧可爱,点缀在带雪的枝条上。雪是白色,梅花淡绿,隔着雪林疏梅,亭中有人独自倚栏。
萧尚醴微服来此,整个人拥在厚裘里。他做太子时服色是朱红,如今却不再穿朱衣。或许因他容貌称得上华容艳色,却不喜欢被人一味拜倒于美貌,自觉服色再艳,对一国之君而言就太美了,所以常服只命尚衣局备几种庄重的正色,额上艳丽的伤痕也总以额带遮掩。
他侧影裹在狐裘里,发鬓与乌黑皮毛一色,衣裳厚重,竟看不出是否消瘦。梦中相会每次都情浓恨重,苏辞代传的他的几句话也皆是情恨,如今亲身相见,神情里却只有一味的冷。萧尚醴心知乐逾不会伤他,早已挥退侍女护卫,露出些许迟疑,道:“我本来……不必见你。可阿嫂说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