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畏惧那位陛下,不敢问一句“难道义兄就不怨恨”。情与恨是两回事。乐逾停下脚步,步履沉重,她也不动,只望着乐逾。几息光景后,脸颊被一只带伤的手摸了一下,面前高大的男人答道:“情不能自禁,他仍是我心上人。”
另一边,勤政殿内,一个宫人打扮的人道:“乐岛主说,陛下……仍是他心上人。”
萧尚醴不发一言,情潮涌动。他眸光扫去,垂拱司的人自不敢有什么看法,纵是有,也是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将蓬莱岛主收入掌中,十分可怕。他道:“他还说什么?”
那宫人更低地俯首,道:“之后就没有什么了。”萧尚醴念着那句“心上人”,一刹那间悲欣交集,道:“备辇。”
那宦官刘寺匆匆吩咐下去,殿外有宫人胆怯问:“备辇……往哪去?”刘寺踹那宫人一脚,不自觉向殿内看一眼,压低道:“蠢货!当然是瀛洲岛!”那宫人跌跌撞撞滚下去传诏。
先上辇车,再改凤舟。瀛洲岛远远在目,这几日冰雪消融,水气更大,湖上白雾弥漫。凤舟如庞然大物在雾中穿行,萧尚醴滚烫的情热却在这一路上反复翻腾,寒冷如冰。
他还是那人的心上人又如何?他不会再哄他,不会再抱他在怀中,不会再吻他面庞,手掌贴在他背后迫他抬头,额抵着额。萧尚醴心冷下来,刘寺察言观色,早已躬身道:“陛下?”萧尚醴道:“回勤政殿。”
这位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刘寺小心道:“是!”立即去传命,调转船头。盟鸥馆中宫人遥望圣驾,又见凤舟折返,心中惴惴。
乐逾对聂飞鸾道:“回承庆宫去吧,弥弥在等你。”聂飞鸾一双眼睛里有难言之意,乐逾道:“去吧,那位萧陛下这次不会拦你。”
聂飞鸾正待转身,突然听得乐逾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通。”他道:“密室一夜,顾三能知情全因为你,飞鸾,你如何猜到那是静城王?”
聂飞鸾道:“义兄背后有两道指甲痕。”她思忆往事,有一点浅笑,却又惆怅,道:“义兄自己一定不曾看过,我却张开手比了一比。若是女子,这双手也未免略大。”
萧尚醴还未回勤政殿,就已经有人来报,道是那聂飞鸾向承庆宫去了。萧尚醴握紧辇车扶手,只道这是那人的意思……莫非在这样的小事上我还要再违逆他心意吗?
萧尚醴略有倦意,不再看前路,闭眼道:“随她去。”那垂拱司之人道:“遵命!”承庆宫外的人放了聂飞鸾入内,两人相见,才分别两日,却都觉对方憔悴许多,心痛不已。
这日傍晚,宫中突然传出走水的消息。宦官刘寺叩首道:“如今火势怎样还未查清,但这宫城上已经有好几处黑烟,恳请陛下移驾到南面稍避!”萧尚醴神色更冷,道:“火势还未查清就已经喧嚣起来?”他道:“烛照司——”不多时无声无息有几条人影入内,萧尚醴道:“戒严宫城,立刻加派人手护卫太后!但这走水的消息,一个字都不可传入仙寿宫,若敢惊扰到母亲礼佛,唯尔等是问!皇后处也需戒备看守住,任何人若要出入,格杀勿论。”
一个男人道:“请陛下放心!”萧尚醴走出宫殿,在廊道上遥望空中烟雾,道:“明鉴使——”苏辞已上前一步,跟随在他身后,萧尚醴面容虽美,却显出狠戾之色,道:“随寡人移驾。”
楚宫内一片混乱,但两宫之间廊道已被萧尚醴下令隔绝。瀛洲岛上,宫人惊惶不能自主,乐逾独自走上岛边系着的小船,解开绳索,船到湖中,一道红影踏水而来,银红歧头鞋在湖面轻点,如鸿雁点水。
船上一沉,却是一阵香气,腻耳娇笑,一口吴言软语,道:“乐岛主,啊呀,你为谁白了头发?”说话时一只酥手轻拈垂下的黑发,手上却缠着赤红长鞭,正是那位“胭脂龙女”。乐逾回敬道:“蔺大美人又是为谁折损了颜色?”
她面庞娇美,肌若凝脂,当年清唱吴曲莲歌而来,刀剑无眼,乐逾却偏不忍心伤这大美人一根头发丝,叫她全身而退。不想此时再见,相隔四年,她虽仍是芍药芙蓉似一等一的美人,也难逃世间风霜的侵扰,比起当年已有不如。
蔺如侬本自含笑,这时神色顿变,发出一声呼哨,又笑啐道:“乐岛主说话还是那么不好听,好该去死的了。”乐逾被困在宫中,连日来头一次这样痛快,扬声笑道:“大美人想要乐某死,还是活?”她也大笑起来,笑得一手捧腹,百媚横生,嗔怪道:“岛主真是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
她道:“当时你我有言在先,若岛主就这么放了我,我不会记你的恩。若是岛主伤我,这仇我是记定了的;可岛主放我离去,所以要是岛主有难时,逢得我心情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的可能救你一救。”
乐逾道:“大美人心情好?”蔺如侬竟抱膝坐下,留仙裙底露出缀明珠的鞋头,妩媚一笑,道:“小女子的心里头难受得骇死人了——本来不想救岛主,任你自生自灭好了。可谁知道两三天前,我在流津郡杀人,被割伤了手臂,忽然想起这条手臂当年险些要送给你。一动念,我不知怎么就到了锦京。”
她娇声道来,轻巧极了,轻描淡写带过两三日间奔波千里。江湖中第一个来设法救乐逾的,竟是这人人避谈的魔女。
乐逾道:“但是?”她倾耳如在听着什么细微声响,笑道:“但是——哪怕乐岛主只剩三成功力,我也能将你带走。可那沈老头的九星钉,真是厉害的。见到岛主,才知道岛主身上连一成功力都不剩,就发出哨音,通知水晶宫的人此行没有胜算,要他们都撤走。可不管救没救成,这人情我已经还上。岛主说是不是呀?”
乐逾功力虽失,耳力不如以往,可见她神态,就知明鉴司的人围拢上前了。乐逾道:“大美人所言甚是。”蔺如侬嗔道:“岛主该不会觉得我一时一变,喜怒无常吧?”
日暮雾气之中,萧尚醴的凤舟驶来,犹如一大片y-in影,y-in影间又是灯火,隐约能见几个明鉴司服饰之人护卫那船。乐逾笑道:“大美人这样的脸蛋,纵是一时一变,喜怒无常又如何!”
蔺如侬长鞭一甩,纵身出去又折返回来,立身原地,赤红色的胭脂长鞭及地,甩出几点血迹。她略有些站不稳,咬住嘴唇,凤舟上却已有一个人颈间勒出一道血痕,双目凸起,坠入水中。
苏辞在红影闪动时已五指按弦,护住陛下,看那位陛下神色,道:“蔺龙女这是何意!”蔺如侬吃吃笑道:“方才岛主那话说得好听极了,小女子思来想去,要杀一个人才能酬谢!”
她短短几句话间已反悔数次,取人命一条,此时美目一斜,抚鞭又道:“不如岛主多说几句中听的话,反正我一时一变,刚刚说了不救,岛主说得我开心,保不准我就又反悔救了。”
第74章
乐逾却只看她腰身,戏道:“乐某宁愿闭嘴。害大美人此时出个闪失,乐某万死难赎。”她一怔,又笑出泪来,道:“乐岛主登徒浪子,好毒的眼睛!”她竟是带着身孕来此。有孕三个月,小腹仍平坦,只是腰身无以往纤细。
她怀有身孕,头发仍是未嫁女子,散垂两肩,又只身犯险,必然是与岑暮寒彻底决裂了,也难怪她直说心里难受。这两人三四年间几度离散,几番兵刃相向,已是一对闻名江湖的怨偶。若非为一个情字,江湖中兵器无情都不敢伤她,她又是因什么染上风霜。
蔺如侬轻声笑道:“这孩子是我与谁的,我不说岛主也该知道。我以往怕杀了他后没有念想,如今怀上他的孩子,就可以放心杀他了。大夫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女孩,我却不知道怎么起名。当今世上还活着的,与我与他都有过来往,且我看得上眼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岛主一个。就请岛主为我的女儿起个名字。”
乐逾道:“她姓蔺?”蔺如侬傲然道:“当然姓蔺。”乐逾道:“那就叫‘春Cao’。”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Cao”……“春Cao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与岑郎初见之时,她受伤流落秦州客栈,为避仇敌,乔装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游女,那是正是春三月,正是一条绿罗裙……两个字诉尽她一生情恨,蔺如侬嫣然而笑,却流下泪来,强提一口气,恨道:“都说你这人怜香惜玉,怎么对我说话次次这样刻薄!”
乐逾在船上走到她面前,见她咬唇落泪,道:“大美人宜喜宜泣,世上哄着蔺美人的人千千万万,乐某不狠下心来一针见血,如何求得美人多看我一眼?”
蔺如侬一拭泪水,手抚小腹,笑道:“萧陛下,今日小女子大胆入宫,闹这一场,冒犯了陛下。萧陛下的垂拱司虽厉害,但小女子在当今小宗师中也算数得上的人物,若不恋战,只身离去也不是难事。可若萧陛下愿放我离去,为表歉意,小女子愿向陛下承诺,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水晶宫绝不与垂拱司为敌,哪怕南楚与吴国……血衣龙王也不会出手相助吴帝。”
水晶宫不与垂拱司为敌这句话诸多漏洞,萧尚醴看重的是后半句,东吴宗师不出手相助吴帝。片刻后,船上传出苏辞的声音:“蔺龙女这话能作数?”
蔺如侬道:“小女子虽然没出口的话时常反悔,但已说出口板上钉钉的话,却没有反悔过几次。”又是片刻,湖上传出萧尚醴的回话,道:“那么蔺姑娘尽可以离去,寡人不会留你。”
他语气平静,乐逾却神情不明。蔺如侬心知多留必定生变,正要抽身,提气时猛地腹中隐痛,身形一滞。就听身后破空之声,分明是机关劲弩——萧尚醴说“寡人不留你”,却没说“垂拱司不伤你”,他怎能容忍东吴武林一个魔女单枪匹马,在楚宫从容而退?纵不杀她,也要她负上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