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上确实是他们二人的字迹,乐逾虽忘却前事,可自己的笔迹岂有认不出的。萧尚醴见他认下,令人换第二只托盘,盘中是沾染血迹的折扇,是当时乐逾在嘉陵江古渡阻拦明鉴司缉拿人犯,放明鉴司人马去时还一扇穿刺副使咽喉。萧尚醴却道:“这是随你一同回来的折扇,你曾以此为兵刃。”
乐逾道:“我该是用剑的,我的佩剑何在。”萧尚醴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知道你是用剑的。”
他原以为乐逾会说他掌中的剑茧,却听乐逾道:“因为我一醒来就在思念它。”萧尚醴本不愿让他得回颀颀,或是想用旁的剑顶替,只怕他一碰旧物,想起往事,真正会恨自己。胆战心惊,唯有更步步缜密地布置一段过往。此时无话可说,又是击掌。
另有宫人送上一只长匣,萧尚醴开启匣盖,推颀颀出鞘一截,清光泄地足有数尺。他却不交给乐逾,又一声轻响,推颀颀入鞘,道:“这柄剑你已送给我了,不记得了,就要讨回吗?”
他这话说得克制,话语却明明是嗔怨的。长剑剑光一闪,光如清泉,已经投入鲨皮鞘中。他玄色常服,腰间佩玉,持剑的手也像玉,真是美人如画。乐逾被这美色震动,竟不再管剑,笑道:“我有没有画过你?”
萧尚醴想起那幅春宫,道:“画过。”乐逾上前一步,道:“那画在哪里?我将你画得可好?”那画远在蓬莱,被乐逾收藏。萧尚醴不愿多提,道:“你给我看过,我还给你,被你烧了。”
乐逾道:“莫非是我画了你的春宫,强迫于你?”他竟真的不记得了,萧尚醴愈发恨自己,只道:“不要再猜了。”脸色由红转白,几个字说出口都艰难。
乐逾道:“遵命。”萧尚醴收拾起仪态,听乐逾又道:“萧陛下既然说与乐某‘犹如夫妻’,今夜我二人是否共寝?”他对乐逾有情,却因这情,竟不敢再靠近他,只道:“乐卿初醒,以修养为重。寡人不多留了。”
那一夜去承庆宫探望皇后,田弥弥的禁足令已经稍松,这对帝后都是心思不为人知的,哪怕那日殿中图穷匕见,如今宿皇后宫中,仍是笑语不绝,相敬如宾。
田弥弥已知“忘忧”一事,萧尚醴已颁下依周武皇帝先例封蓬莱岛乐氏沧浪侯的谕令,谕令虽为昭告天下,可宫城内无人不遵从。她心中煎熬,却听乐逾的话,忍下来稍安勿躁。这夜令东吴侍女将上回下到中盘的棋端来,与萧尚醴执子再下。萧尚醴道:“皇后比日前静得下心,可惜输了先手。”
田弥弥只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臣妾在陛下面前,如何能赢?”
次日午后,宫人来报,乐侯求见太后。萧尚醴准他在宫中各处行走无碍,却不料他不见田弥弥,径直往太安宫去。这一日善忍禅师入宫为太后讲经,恰好在宫外与他相见。善忍早就不需面壁,只是在雪中跪至昏厥,冻伤身体,大病一场,前几日才痊愈。
纵是明知那位萧陛下以天下出家人胁持金林禅寺,他已经陷入泥沼,无计可施唯有听从。如今遇见蓬莱岛主,见他竟因为一段情孽,以致什么都忘却了,心里第一次对蓬莱岛主也生出不忍,见礼道一句:“阿弥陀佛。”临走时却问:“乐檀越——昔日来鄙寺访友,檀越还记得吗?”
乐逾大笑道:“乐某连大师是哪座禅寺来的都不记得。”善忍一怔,离去之时恰见天子车驾前来,躬身为礼。天子车马在太安宫外停下,萧尚醴下车,入内却听见轻轻笑声。步伐不由一停,招来一个小侍女,道:“太后与乐侯谈了什么。”
那侍女怯怯道:“乐侯……赞太后美貌。”萧尚醴心道:他隔着帘幕,岂能看见,分明是以此轻薄母亲!唯恐母亲不悦,忍道:“还有什么。”那侍女却更惶恐,跪伏道:“太后殿下……难得展颜,又说乐侯让人思及周武帝时那位沧浪侯……赞乐侯当真有祖先气度,雄峻高迈!”
萧尚醴道:“通传。”自有宫人入内,不多时,他徐步入内,道:“母亲。”殿内两层石阶,因太后清修,不见外客,两层石阶之间,挂了重重叠叠几道花罗幕。可那花罗极薄,连挂数层还能看出花罗幕内侍女的娉婷身姿,隔帘遥望,恰似隔雾观花影。萧尚醴入内,两侧侍女才卷起内层花罗。
她只是坐着,就让人觉得容颜极美。即使不是纱幕而是几重厚幕,严严实实遮蔽她的身影,也令人觉得必然是倾国之色。如今卷起花罗帘幕,只余一层薄纱,才看见她衣裳上下一点艳色都没有。美人素衣常叫人觉得觉得寡淡,她却是淡极反知花更艳。只需一个影子,已经不似世间能有的人物。萧尚醴似她,却不是她,还是凡俗能有的美色,她却真是天上的仙种优昙托生才有这般气韵。早春殿内薰笼正暖,她倚在一只石枕上,手腕上空无一物,那臂枕淡淡幽蓝,晶莹如冰,竟是好大一块西域贡来的瑟瑟石。日光下彻,照在枕上,荡出一片水波光晕,与她乌发上一对簪钗的辉光交映。
萧尚醴见那人仅在自己入内时分神回顾,此后立即向母亲看去,竟还起身,向母亲走去,对她一揖,道:“多谢太后殿下让乐某知晓,世间真有绝色,令人一见之下,肃然起敬。”
萧尚醴冷道:“乐卿!”太后却垂袖自谦道:“乐侯说笑了,我已经是老妇人,渐生白发,如何能称美。”她望之不过三十许,一生被美貌所误,受许多摧残,恨自己美貌,到如今却又有些自伤美人迟暮。乐逾一揖毕,半是郑重,半是戏谑,道:“太后殿下可曾见世间春花秋月老?”
太后不知从何说起,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哪里会老?”满殿宫人看着,乐逾走到她面前薄纱外,身姿伟岸,再不多近前一步,眼中全是隔纱所见的她的丽影,纵情笑道:“正是!真美人如太后,自然是世间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岁岁常新,怎么会老?”
萧尚醴见这一幕,不再言语,见母亲欣然一笑,心中五味翻涌。这两人是他世上最亲近之人,他明知母亲会见那人,无非是爱屋及乌。那人去见母亲,也只是爱美之心。可此时见这二人相谈甚欢,春风四座,他却无端端想到,那人比自己大十岁——母亲也就比那人大十余岁而已。因乐逾已生白发,外人望去竟觉得这二人年纪相仿。
他虽恨自己为何会有这等荒谬想法,却不由再想下去,若那人早生若干年,若他恰好在鹿宫那一夜……救了母亲,世上虽不会有我,但母亲会随他去,不必受这三十年折磨,他也……能如愿以偿,得一位神仙眷侣,携手退隐,就如当年沧浪侯乐游原与梁夫人一般,不必与我纠缠,以致落得今日。
如此念头一起,再坐不住,也不再冷言冷语,不做母亲与那人谈笑风生中的扫兴人,借故离去。却不知他一去,太后道:“乐侯不愿见醴儿,也是情有可原。”
乐逾道:“太后殿下好眼力。”太后似被触及隐痛,怔了片刻,道:“深宫妇人的存身之道罢了。”又恳切道:“醴儿与乐侯……之间确实有情。这一点我是他的母亲,知子莫若母,乐侯尽可以信我。”乐逾道:“我不曾怀疑过我是否爱他。但在我爱他之外,他有许多不敢让我知道的事瞒着我。——太后殿下爱子情切,乐某不会不近人情来问你。但这些事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她轻叹道:“并非我为醴儿隐瞒,只是……你二人间的事,我虽是他的生母,却也不知你们是如何有情,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半晌又道:“乐侯素爱美人,在乐侯眼中,醴儿又如何?”
乐逾道:“萧陛下与太后殿下有九分相似。”太后微微一笑,就如万花竞艳。幼子的面容是她看惯的,不提身量,只说相貌,醴儿是与她最相像的,相像远胜过酏儿。最为不像的一处,就是双眉。她眉如远山,若男子有这样的双眉,未免过于女相。醴儿却是眉峰纤长,双目晶莹,如刀刃上的光,x_ing子也有他与自己不同的刚强之处。
她只当顺着乐逾的话说:“醴儿的双眉,生得确实是男人里少见的好。”乐逾径直道:“恕乐某直言。”太后讶然道:“请乐侯见教。”
乐逾道:“说萧陛下与太后殿下相似,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与太后殿下不似,他倾国美人,却一心做帝王。”
第76章
此时三月,宫中暖殿旁海棠半开,有一株是太后入宫为妃时手植,号曰“周棠”。萧尚醴许乐逾在宫中任意游走,辞别太后,他就在水畔支一条长几,盘膝画海棠。
次日宫人来请,他竟不理会。宫人踟蹰,面露凄然之色,他递出一张纸。宫人呈上,萧尚醴果然没有责难。纸上垂丝海棠只有花蕊点了颜色,花瓣只勾墨线,海棠未画完,天子呼来也不动。
不多时,就在那暖殿外海棠处支起几面锦障,铺设地毯,摆放卧榻坐具,如平日游春休憩时一般,临时搭出宫殿,在此召见英川王妃与两位英川王之子。英川王妃正装雍容而来,连同二子,对萧尚醴行大礼,送上一只金盒,盒中正是昔日加封英川王的诏书。
英川王妃道:“妾昔日不能劝谏先夫,万幸今日二子已经懂事了。先夫于社稷无功,反而有过,再享尊爵厚遇,妾与二子皆觉有愧。恳请陛下收回先夫世袭封国。”
萧尚醴早就有意收回诸王封地与府军,自继位以来,诸王请他下诏册立世子,都被扣下奏疏,并不回应。诸王纵有嫡长子,不经国君册立,也是无后绝嗣。他的心思清楚至此,可继位不过两年,竟没有人看出。
萧尚醴道:“五嫂深明大义。皇后曾对寡人提过,五嫂似乎有所求,尽可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