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中)【完结】(46)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乐逾道:“为什么不敢信?”顾三一笑,如同想起往事,道:“我认识的那个乐逾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些事我信一信无妨,但要是让我信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顶破天去我也至多信三成。”

  乐逾道:“看来在垂拱令处,乐某没几分信誉可言。这么一想,乐某真忘光了也好,就此改头换面从新做人,也能博得垂拱令刮目相看。”顾三拊掌笑道:“江山易改,本x_ing难移,乐侯这辈子想来就是再忘十次,也做不到改头换面。但乐侯与我有约在先,不管尊驾真忘假忘,我都要提起几件旧事。”

  乐逾已换成斜倚,道:“洗耳恭听。”顾三瞥他一眼,道:“三年前,梁城春雨阁内,我与乐侯有三个约定,乐侯可还记得?”

  乐逾道:“老来多健忘,还请垂拱令点明。”顾三道:“第一件,乐侯曾借我锦京春雨阁一用;第二件,与我定下儿女婚约,今日相见也是为当面告诉乐侯,小女如今已满半岁,小字缇缃,乐侯错过了百日贺礼没有送,到满周岁时若是再不送一份礼,就不要怪我反悔不高攀你这亲家了;至于第三件——”

  他正色与乐逾相对。

  垂拱令离去,留下一只食盒,盒中有一碟玉带糕。这本是春雨阁内的吃食,乐逾以往很是喜爱。垂拱令与沧浪侯都是宫人得罪不起的,那玉带糕被查验无毒后便留下,乐逾独坐在凤舟上,对太液池烟波吃得一干二净。

  那一夜,盟鸥馆冲出几个惶恐宫人向勤政殿去。刘寺听报只觉双耳嗡鸣,连滚带爬入殿,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盟鸥馆……乐侯中毒,危在旦夕!”

  萧尚醴倏然起身,将案上许多东西带翻。他站立不稳,眼前一片白光刺来,一个字一个字道:“召太医、查、是谁——谁敢!”

  谁敢动他?谁敢下毒?谁敢将他……夺走!萧尚醴从未如此暴怒,强忍住眩晕,宫人要服侍他更衣却被一脚踹开,车辇备好萧尚醴却不上车,自侍卫身上抽出刀来,斩断骏马与车相连的挽具。那刀当啷落地,寒光闪烁,映他面颊,面无血色,额带松脱,露出伤痕,越发艳得可怖,侍卫宫人肝胆俱裂,他伏在马上,在宫中纵马飞奔。风驰电掣到岸边,刘寺已着人召集百名健壮宫人划船,不到一盏茶光景就到盟鸥馆外,划船宫人皆用尽全力汗流浃背,跪倒船上,船下也全是惊骇伏地的宫人,萧尚醴厉声道:“滚!”眼前再无人,只有一条通道,他一刻不停入内,不顾身后多少人脚步凌乱地跟从,恍然只见乐逾伏在床上,嘴边脖颈都是污血,玄衣都被浸出血色。

  太医也跪在一旁,一头白发,额上几下就叩出血来,惶恐道:“陛下,不是毒,卑职没能救回乐侯,可这实在……请陛下饶恕卑职,这不是毒啊……”还未喧哗几声就被拖出去。

  盟鸥馆内只有萧尚醴一个人站立,他看似镇定,手却在颤抖。殷无效这才赶来,上前查看毒血,骤然失色。退后两步,竟跪拜下去,道:“萧陛下,这不是毒。是药x_ing相克,都是在下的过错,没有算到药x_ing相克爆发起来这样厉害……蓬莱岛主承受不住,已经……回天乏术,气绝而亡。”这幽兰一般的美男子本不曾对萧尚醴多恭敬,此刻却又行大礼,也叩首道:“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医术不精,与他人无关!”

  萧尚醴再站不住,他双眼从始至终留在乐逾脸上,就踉跄倒在床边,茫然道:“逾郎……”他一时眸中清明,一时如痴如狂,伸出手去为乐逾擦嘴边的血,可丝丝缕缕污血自他指缝间涌出。

  外间忽传:“太后到——”“皇后——”宫人叫得急收得也急,却是太后皇后同时赶来。两队宫人手持灯笼,将廊道照得白昼一般,宫裙仕女来往,这一国之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从未如今夜此时这样步履急切,几欲疾走,随行侍女丝履环佩声响不绝。田弥弥走到门外,见得这一幕,竟脚下发软,当即矮倒,幸有聂飞鸾扶住她。

  太后目光只在爱子身上,但她见乐逾景况,也倒退倒去,摇摇欲坠,却勉力支撑,见萧尚醴背对着她,动也不动,心痛如绞,哽咽唤道:“醴儿……不,幼狸,母亲的幼狸,我是母亲啊,母亲来了,你看看母亲,看母亲一眼……”

  萧尚醴却听而不闻,鼻梁与乐逾相碰,感受到那人渐渐失去鼻息,污血也已变冷,竟轻轻为他擦去血污,像一具玉雕的人又有了生气,百种柔情似水,将唇贴上乐逾的嘴唇。在场诸人都心惊胆寒,只觉这心机深沉的少年国君此刻已经疯了,却没有人敢惊扰他,任他与一具尸身唇齿纠缠,屏住呼息含咬不休,千般情浓,却如同噬咬尸身血r_ou_,见者都不寒而栗。

  他侧影极之昳丽,低下头啜吻死人的唇舌,眼睫轻颤,太后心疼幼子,然而亲见这一幕想到楚帝死前对自己的举动言语,也是这般纵是死也逃不开的执念,几欲作呕。田弥弥却惨白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近床边,双膝跪道:“陛下,请节哀。”

  室内一静,落针可闻,反而听见微小的声音,却是低低压抑的笑声。萧尚醴转头回视,他肤色白皙,肌理柔腻,可下半张脸都是腥冷污血,这样一抬头,烛光照得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真如血池残尸中抬起眼的一只妖魔。

  他轻声道:“今夜是谁传信惊扰太后,剥皮分尸。”室内有人退出,外间惨叫传来。萧尚醴道:“母亲,我无事。送太后回去。”

  太后离去。萧尚醴看向殷无效,殷无效方才所言,药x_ing相克,什么药,现在才相克?千错万错都在他,与他人无关——这他人是哪个他人?他晃荡起身,在殷无效面前俯下,缓声道:“你急着,为谁顶罪?”

  人尽皆知,小圣手殷无效对顾三公子……萧尚醴慢慢道:“把垂拱令,顾伐柯剥皮抽筋,扔进马厩踏成r_ou_泥。你既是神医,心上人成了什么样子想必都救得回来。”

  殷无效狠狠掐自己手腕,面色青白,道:“萧陛下……他,顾三公子并非有意!是解药……是‘徒劳’的解药。‘徒劳’本没有解药,但顾三公子托我做解药!只要服下‘徒劳’时日尚浅,服下解药至少能挽回二、三成功力……他是好心,把解药送给蓬莱岛主,并非存心害他……却不料——”

  药x_ing相克,对常人无毒的解药竟成了乐逾的催命符。

  萧尚醴道:“你们救他,却害了他!你们想帮他却害了他!”他一把抓起殷无效前襟,之前抽刀断挽具夺马狂奔,他的手如何能有那样大的力气斩断挽具?早在那一劈中震裂虎口,袖下鲜血长流都不察觉,这时已满手是血,一抓就是一个血手印。手掌纤长,五指疾张,灯下看去犹如染血的白骨。

  田弥弥默然不语,萧尚醴的目光却扫到她,带血的手抬起她的下颌,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盯着她,问道:“皇后,你是否也这样‘帮’他了?”

  田弥弥的修颈被手指死死扣住,不多时脸色涨红,聂飞鸾惊骇上前,却见她痛苦摇头,终于被萧尚醴甩开,倒在地上干呕不止。萧尚醴启唇道:“拖下去。”

  侍卫无声入内将人拉走,到这一步,殷无效反而定下心来,眼中闪烁,微笑叫道:“陛下恨我,恨顾三公子,恨皇后殿下,但蓬莱岛主之死最大的原因是萧陛下你!是萧陛下擒他,困他,伤他,最后害了他x_ing命!”

  不多时,苏辞入内行礼,禀道:“城南烟火告知,罪人顾伐柯已束手就擒。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萧尚醴伏在床边,握住那具尸体的手,这室内处处血腥,他却缱绻低徊道:“他们可以等。逾郎与我的十天之约却等不得。”

  萧尚醴一步不出盟鸥馆,不饮不食,与尸体同卧。本有洁癖,此时却不沐浴,周身血污干竭,也置若罔闻。只将那人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柔声细语,终夜喁喁不绝,直至嗓音嘶哑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一国之君,可在这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了。他将那人的手贴着面颊,又放入衣中胸口,可连那余温都保不住。他竟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恨不得挖出双目,使血如泪流。

  此后数日,萧尚醴一时疯狂,令人以数十个小暖炉烘热那躯体,让他能再依偎在那人怀中感受温热;一时又神智清楚,令人在床上床下放置百斤寒冰,得保尸身不腐。

  一连数日,宫人只敢在更换蜡烛暖炉巨冰时出入,屏息静气,殿外受刑宫人的血迹犹历历在目。人人低头膝行进,膝行出,只看眼下方寸之地,不敢直视国君,更遑论他抱住的那一具尸身。只是几日下来,纵然一刻不停地燃香,室内也渐弥漫起腐臭。

  第四日,太后到。几日间不曾有一日拉开的厚帘打开,日光透入,可那床榻边两只青铜鹤烛台上几排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烛泪,多日来没有宫人敢上前到萧尚醴身后换蜡烛,仍是一片昏暗,床帐半垂。

  萧尚醴坐在地上,上身伏在床边,黑发蜿蜒披拂,一动不动,只见他的背影。

  门一开,越过屏风铜器珠帘,腐气扑人而来。太后却连掩鼻都不掩,只轻轻上前,衣裾拖曳,沙沙细响,道:“幼狸……”

  她如一轮明月,先帝去后,平日衣色都很素淡。纵是被沉入污秽血腥之地,也是清光无限。独自入殿,就如浓重黑云散开,s_h_è 出一道皎洁月光。

  萧尚醴不曾转头,只是脸微微一动。他俯靠太久,周身麻木。太后又道:“幼狸,母亲并未带人,只有母亲一人……你能听见母亲吗?”

  萧尚醴喉中出声,太后心里一惊一痛。幼子声音以往低柔清越,少年时甚至雌雄莫辨,如今入耳却……如刮擦铜镜。他咽喉肿痛,不饮水又强行自语不止,嗓子滚烫腥热,却如若不觉,慢慢道:“母亲,别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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