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自有恶报,只是不知道,会报在谁的身上?
京城的冬季,正是雪绵松润的时候,若能碰巧等到一阵风来,一时便如深院梨花,簌簌而落,有几人正立于阁楼边,把酒论诗,听琴赏雪,兴味甚浓。
这阁便是再来阁,这几人中正有陆折柳。
再来阁顶是一大片打通而成的厅堂,布置以客为主,可奢华可清雅,一贯是京城中贵胄设宴、文人墨客开办文会的好去处。这一次的聚会更是集奢华与清雅于一身,既有各家公子侃侃而谈,又有年轻书客以文会友,可谓是好不热闹。
几人在阁楼边谈天论地,一时兴起,有人提议要比试书法,陆折柳却婉拒道:
“陆某不精此途,诚恐贻笑大方。”
遂又有人提议,不如比试作画,陆折柳再不好推却,只好应允。
因是比试,所以几人一炷香内便要完成画作。但见陆折柳提笔入画,速度虽快,却笔尖遒劲有力,如有神助,纸上渐现山水空濛之景。
这是一幅写意山水之作,透着春秋离合之意。
陆折柳作罢停笔,耳边便传来一把浸过酒气的声音:“我看这幅最好。”
他抬头一看,旁边正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华服男子,相貌平实,神色慵懒,眼里带了五分醉意。
不远处便有人低声议论道:“是燕小将军!他怎么来了……”
这位燕小将军,陆折柳是知道的,他是当朝燕大将军的养子。因为这位燕大将军迄今无子,人又和蔼慈祥,因此十分宠爱于他,从小养尊处优,四体不勤,如此就养成了一副纨绔子弟的脾气,整日在京城里横行霸道,风评极差。
燕小将军眯了一双眼打量着陆折柳:“你就是陆折柳?我看你这画不错,我出千金买下,如何?”
人人皆知,燕小将军最喜美人,他此话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折柳冷然道:“我的画,不卖。”要卖也不会卖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平白无故降低自己的格调。
燕小将军望着他白瓷般的侧脸,低声道:“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只出得起千金买画,燕阳,我今日才知道你已经穷成了这样。”
有人姗姗来迟,却掷地有声。
燕小将军暗骂了一声,回头喝道:“韩璧,你又多管闲事!”
韩璧身披狐裘,姿容含雪,压得旁人黯然失色,他冷笑道:“你在我开的地方说我管闲事,你没病吧?”
燕小将军一怒,转头对陆折柳说道:“一千五百金,你卖是不卖?”
韩璧:“我出三千金。”
燕小将军:“……三千五百金。”
韩璧:“七千金。”
燕小将军愤然道:“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韩璧:“我没有,明明是你穷。”
陆折柳起身向韩璧见了个礼,圆场道:“燕小将军与韩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韩璧笑道:“对燕阳来说确实很破费。”
燕小将军瞪了韩璧一眼:“谁说的?”却也不敢再往上加价了。
陆折柳自谦道:“陆某的画不过尔尔,如何能值七千?我不能收……”
韩璧想了想,道:“陆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耐黄白之物,给你钱就是折辱于你,这样吧,这七千金我代陆先生捐至西北贫穷之地,也算为陆先生积个福气。”
陆折柳:“……”
韩璧:“嗯?”
陆折柳艰难道:“如此,甚好。”
燕小将军的眼睛在这两人身上转过一圈,暧昧道:“陆先生的画不肯卖我,却肯卖给韩璧,我看此事背后可能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呀。”
韩璧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有说话,陆折柳站在一旁,也是微微红了脸。
燕小将军这回却也不恼,朝着韩璧抛了个眼色,“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懂的,我懂的。”
韩璧:“你还不滚?”
燕小将军自然是知道韩璧的背景,怎么会还在他面前继续闹事,再说今日这热闹他也觉看够了,遂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韩璧待燕小将军走后,才又请人设了屏风,与陆折柳两人对坐而谈,甚是清静。
陆折柳:“今日令韩公子破费了。”
韩璧:“不过是些花了就能赚回来的俗物。”
陆折柳:“韩公子大度,折柳自愧不如。”
韩璧笑道:“你还叫我韩公子?”
陆折柳朗然笑道:“韩璧,谢谢你。”
韩璧与他聊了几句,只觉与陆折柳做朋友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陆折柳虽然虚荣了些,但还算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一些钱银财物,便足以收买他的好感,如今韩璧用了七千金为他造势,他先是自谦又是道谢,一套流程得体又不失风范,韩璧不由得想起那个木头桩子沈知秋,如果自己也用七千金要买他一幅画呢?
沈知秋又会说些什么?
想到沈知秋,韩璧也终于联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做。
韩璧:“陆先生这画还未题字吧?我能否有幸一请陆先生动笔?”
陆折柳想着今日韩璧为他一掷千金,又救他于水火之中,一时也不免动容:“要题何字?抑或诗句?”
韩璧低头打量了会儿陆折柳刚才所绘的画,道:“便题‘春秋忽代谢’罢。”
陆折柳提笔而下,岂料一句写罢,他望着韩璧,一时心有所感,又续了一句:
“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
韩璧却没在意他后来写了什么,只是端详着那一个“秋”字,若有所思。
关山遥说:
【假如被迫卖画的是沈知秋】
沈知秋:“这画不卖。”
燕阳:“你这幅画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沈知秋:“若是要动武,我自当奉陪。”
韩璧解围。
韩璧:“你为何不肯卖画给燕阳?”
沈知秋坦率答道:“我可以免费送他,自然不能让他浪费钱了。”
韩璧:“……”
第13章 醉言
关外,燕城。
燕城本来闭塞,但自从十年前换了宓临去担任城主后,便由他带头开通商路,鼓励燕城人到关内贩售山珍,久而久之,官道竟也开辟到了燕城,自此,燕城与关内的沟通交流也就更加频繁了起来。
这晚,宓临刚刚处理完庶务,便匆匆赶往了一家酒楼,那里正有一场饭局等着他。
请客的人是来自京城的皮毛商人,长得有些富态,却不失喜气,不禁让宓临感觉此人十分宽厚,又打量了这一桌子的菜,抱拳道:“陈老板客气了,你我兄弟俩谈心,有壶酒就够了。”
陈老板摆摆手:“今日不一样,要不是你为我斡旋,我这生意如何做得成?这场酒是要谢你的,自然不能太磕碜。”
宓临本就是x_ing格豪爽的人:“要是没有你,我燕城的皮毛也不能卖到京城去,我也要谢你!”
两人谢过了一番,便互相敬起酒来,酒过三巡以后,宓临也不禁酒酣耳热,动作放松起来。
陈老板状若随意地说着京城近来的趣事:“我昨儿个听我那婆娘说,京城最近来了个妙人,长得又好,武功又好,还会弹琴画画,他的一幅画啊,能卖七千金!”
宓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好奇道:“七千金?!”
陈老板:“可不就是七千金?对了,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方鹤姿……”
宓临手上一松,杯子混着酒液跌得粉碎。
宓临:“你说那人叫……叫方鹤姿?白鹤的鹤,风姿的姿?”
陈老板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应道:“是啊。”顿了顿,“怎么了?”
宓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事。”
陈老板又劝着宓临喝了些酒,东拉西扯了几句,又悄悄把话题带了回去:“你方才反应这样大,怎么,那方鹤姿你认识?”
宓临迷糊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晃十年。
在方鹤姿来燕城之前,沈知秋、宓临和纪昭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再加上一个沉稳的游茗,四人从小玩到大,均以为快乐时光一生不会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
方鹤姿来燕城的那天,宓临和游茗正在沈家等沈知秋打完回来请他们吃饭,没能亲眼所见比斗之事,是纪昭给他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回,又是白鹤鸣九天,又是仙人骑白鹿,听得宓临啧啧称奇,游茗却兴趣缺缺。
纪昭那时刚满十四,比他和沈知秋都要小上三岁,他们俩从小就让纪昭像亲妹妹般伴在身边,彼此之间是什么话都能说上一通的,因此,沈知秋虽此时不在,宓临仍能毫无压力地背后道他的是非:“沈知秋该是乐坏了吧,从小他爹就给他讲方鹤姿的故事,如今总算是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