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临见到他们俩,惊道:“你怎么来了?!”
沈知秋面色苍白,却咬得下唇出血,轻声道:“是十五做的……”
宓临:“你别再提他。”
沈知秋:“是我不对……”
宓临多日劳碌,心情极差,一时勃然大怒:“是!你当然不对!若不是你这样信他,纵容他,燕城何至于此?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你们欺辱过的门派来讨个说法?你知不知道大火烧掉了多少间屋子?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
沈知秋:“纪昭?!她怎么了?”
宓临冷笑道:“你只知道跟你的十五做朋友,你知不知道纪昭走的时候,她在城外等了你整整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你到哪里去了?!”
沈知秋深觉自己错的离谱。
宓临想揍他一拳,但见他神色恍惚,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只能一脚踹烂了身边摆着的木桶:“沈知秋,你脑子真的有问题,你叫他十五,笑死人了,一个骗子,你也要放在心里……”
游茗喝道:“宓临!”
宓临被游茗喝止,稍微冷静下来,转过身去,不肯再跟沈知秋说话了。
这天深夜,降了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火势总算是灭了。
沈知秋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燃尽了。
他回忆往事,发现自己由此至终做的,只有相信方鹤姿。但又因为他相信方鹤姿,衍生出了太多的不幸与罪恶:燕城大势已尽,不得不向周边各派赔礼道歉;沈家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燕城亦不能幸免于难,房屋百姓受损无数;沈知秋丢掉了半条命,被夺走了逢秋剑,也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好友。
往昔种种,令他惭愧。
游茗劝他:“你也是受骗了,大可不必如此。”
沈知秋心意已决:“宓临说得对,若不是我轻信他人,事情何至于此?我难辞其咎。”
游茗:“你受过重伤,身体本就不好,我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你自囚一年。”
沈知秋笑道:“不过面壁思过而已。”
游茗:“你已散去内功,如何能熬得住狱中清苦?”
又话说那当初受过方鹤姿欺负的门派前来燕城要讨个说法,宓临多次赔礼仍是没用,对方却是一副趁火打劫的做派,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沈知秋病体初愈,便当众卸去城主之位,又毅然废去之前十七年所练的内功,明言自己将思过一年,以后便离开故乡,终生不再踏上燕城一步。
众人见他心智坚定非同常人,纷纷偃旗息鼓,作鸟兽散了。
游茗:“你当真要如此?”
沈知秋叹道:“我修剑道,心中不能有愧,你就成全我吧。”
游茗自知劝不住他,只得亲自送他入了燕城天牢。
燕城天牢,不见天日,不得探视,一贯只关重犯,然而它已经许多年没有关过人了,沈知秋便在此一人过了一年,每日除了送饭的人,竟是一个旁人也见不到。
这一年里,沈知秋在狱中,想了许多人。
其中也有方鹤姿。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张口而出那么多的谎话,他更不懂为何方鹤姿骗人的时候能如此真诚,害人的时候比骗人还要真诚,像是那个装着剧毒的木盒,外表雅致端丽,内里生人勿近。
方鹤姿错在骗他,沈知秋错在信他。
沈知秋想,既然都是错,至少我不可一错再错。
一年以后。
游茗接了沈知秋出牢,只见沈知秋身穿白衣,显得十分清瘦,眉间的郁色重新化作了一股剑锋般的英气。
游茗便把逢秋剑的剑鞘交还了他,还有他原本的佩剑。
沈知秋接过剑,握在手中,只觉心中踏实了不少,笑道:“我要走了。”
剑道一境,是他如今唯一的追求。
他决定离开燕城,前往各地游历,直到修得剑道大成。
沈知秋站在城门,等宓临来送他。自从那夜大火旁的争吵,宓临便没有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从日出等到日落,直到宓临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
宓临对他喊道:“保重!”
这是替纪昭说的。
宓临又喊道:“知秋!我后悔了,我还是要跟你做朋友……”
沈知秋对他笑了笑,“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宓临便站在城楼上,淌了一手的眼泪。
沈知秋也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踏入陌生的天涯。
岂知往事如烟,纵然远在千里,仍能随风入夜,令人大梦不醒。
第17章 良辰
“这就是我离开燕城的经过。”
沈知秋花上三盏茶的时间,才把十年前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韩璧:“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为了找那个假冒方鹤姿的‘十五’,才想知道我这画是谁人所画?”
沈知秋点点头:“逢秋剑仍在他手中,而且,我想要问他,他到底……”
韩璧下意识回答:“爱过。”
沈知秋:“?”
“方才我走神了。”韩璧清了清嗓子,肃然道:“你继续说。”
沈知秋瞬间就被他拉回了正题:“我想要问他,你的真名到底叫什么。”
韩璧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
十五,方鹤姿,阿鹤,陆折柳。
他究竟还有几个名字,几个身份?他背后那些个朱红衣衫的铁爪人,又是来自于什么势力?
沈知秋向韩璧抱拳道:“请韩公子告诉我,这画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韩璧掂了掂手中的白玉骨扇,似笑非笑道:“我若是就这样告诉了你,出卖了那人的真实身份,我难道不怕有朝一日那人会过来找我寻仇?”
沈知秋:“我定然不会透露消息的来源,韩公子大可放心。”
韩璧叹气道:“就算你不透露,也难保别人不会猜到。”
沈知秋:“嗯……”
韩璧暗示道:“这种风险太大的生意,若没有够高的报答,我通常不做。”
沈知秋:“那么……”
韩璧想,这就对了,几句话和一个故事就想要我白干,你简直想得太美。
然后韩璧便开始暗暗盘算着,沈知秋到底会许他个什么好处,他又该如何把这丁点儿好处运作成天大的好处。
他谈生意时,常常习惯在心里把后面的谈话推演一遍,务求做到成竹在胸,他猜想沈知秋该是会说“那么从今以后韩公子若遇到危险,我定必倾力相助”,他便可以顺水推舟,要沈知秋从此对他言听计行。
顷刻之间,剧本便已经写成。
结果沈知秋干脆利落道:“那么就算了吧。”
全剧终。
韩璧漠然道:“沈先生真是深藏不露。”
沈知秋:“?”
韩璧深深地看他一眼,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你难道不想知道,你那把逢秋剑的下落?还有那个欺你至深的人,你难道不想当面还他一剑?”
沈知秋一脸老实地答道:“我想过的。”
韩璧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勉强自己一笑泯恩仇?还是说……你害怕跟我做这桩生意,怕自己赔得血本无归?”
沈知秋若真是如此,韩璧觉得他倒也不算蠢得彻底。
吃一堑长一智,沈知秋则是吃了一剑长了点城府,很不容易,韩璧忽然很想为他鼓掌。
沈知秋却一板一眼地道:“我没有勉强,也没有害怕。”
韩璧觉得他未免有些道貌岸然了,便对着他蹙了眉间,道:“那么沈先生的意思是,事情你还是要办,只是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莫非以为自己是个知恩不望报的人?韩璧如此想着,不禁冷笑。
沈知秋:“啊?”
韩璧见他懵懂的模样,一时很想送客。
“沈先生,你请回吧。”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谈。”
韩璧拂袖而去。
回了休憩的房内,韩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床头放着新采的梅花,花瓣颤巍巍地摆着,似是想要温柔地坠下,碰上那张难得柔和的脸。
韩璧忽然懒懒地开口:“说吧,又有何事?”
门外便有一人,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正是韩半步。
“燕城之事,宓临那边已经有很详细的消息送来。”韩半步笑呵呵道,“少主,你是要睡着听我说,还是坐着听我说,抑或是坐着睡觉顺便听我说?”
韩璧坐起身来,冷漠道:“我要自己看。”
韩半步失落地把信函递了过去。
韩璧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函上的内容过目了一遍,信上所言的燕城往事与沈知秋方才说的几无差别,大体都对得上。
韩璧:“这沈知秋……真是蠢得……”突破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