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闻言,只是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
其实,这早已在他预料之中,韩半步一家都是世仆,对他父亲忠心耿耿,日月昭昭,何况他失踪一事,关乎生命安危,韩丞相若是不多问几句,反而奇怪。
“老爷还说,想亲自见沈知秋一面,向他道谢。”韩半步说完最后这句,心里已经是被他家少主的脸色吓得不行,连忙偏过头去不敢多看。
“让我想想。”韩璧捏了捏眉间,忽然感觉有些头痛。
回京以后,韩璧先是遣人送了沈知秋一行人回墨奕峰,临别之时,萧少陵总算是放过了他师弟,摆摆手道:“既然要走了,当然要好好道别,你去吧。”
沈知秋点了点头,遥遥地望向远处的韩璧,只见他正侧着头向韩半步吩咐着话,神情专注而认真;然而下一刻,韩璧就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微微抬眼,竟是恰好对上了那道悄然的视线,他向来惯于冷眼旁观,唯独此刻他的眸色似是新磨的墨,绘的是暮烟笼水的景致,里头的柔情一点点漾了开去,不知会流淌到谁的身边。
他笑着招了招手:“沈知秋,过来。”
沈知秋鬼使神差地跑了过去。
“韩璧。”他斟酌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妥帖,“我要回去了。”
韩璧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知秋:“哦。”
话不过说了两句,他就顿时语塞,韩璧只是悠悠笑着,看起来并没想要勾起话题的意思,两人就此沉默了一会儿,沈知秋低头道:“我走了。”
韩璧望着他沮丧的模样,心里先是一乐,其后见他唇间发白,免不得担忧道:“你回去以后,须得尽快解毒,不能再拖。”
“师兄让我回去以后闭关一段时间,休养身体,理清思绪。”沈知秋坦率地答罢,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呢?”
韩璧:“我自然有许多事要做。”
沈知秋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随时可至墨奕找我。”
韩璧倏然想起两人的品茶之约,可是如今诸多不便,沈知秋又有寒毒未清,唯有将其暂且搁置,静待来日方长。
于是他点了点头,权当是应了,又不忘补充道:“我让半步提早请了名医,想必不日后就能到达京城,到时候我就请他到墨奕为你调理,你若是见到他了,大概会很惊喜。”
沈知秋奇道:“那会是谁?”
韩璧这回是铁了心让他猜,故意笑着转移话题:“还有一事,我父亲想当面向你道谢。”
沈知秋果然中计,惊讶道:“见你父亲?什么时候?”
“他最近公务繁忙,迟些吧。”韩璧轻声叹道,“如今时机未至,你也没准备好。”
沈知秋连忙问道:“我要准备什么?”
韩璧朝他眨了眨眼:“你说呢?”
沈知秋沮丧道:“琴棋书画,我一概不会,不知道要送什么才算得体。”
“你救了我的命,即便你空手而来,我父亲也不会怪罪你的。”
“那我到底需要准备些什么?”沈知秋果不其然地疑惑了。
韩璧笑而不语。
“你回去吧。”韩璧握了握他的手心,“都这么凉了。”
沈知秋正对着韩璧近在咫尺的脸,沐浴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只得摇了摇头道:“……我有点热。”
韩璧眉头一皱,手背探上他的额头。
虽然此刻仍未入京,四周人迹罕至,但毕竟是在外头,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沈知秋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想要逃脱韩璧的包围圈,下一刻又被他牵着手扯了回来。沈知秋力气虽大,此时却不知为何浑身发软,只有掌心温热的触感令他保持了几分清醒。
然后,他清晰地感受到,韩璧的指腹在他掌心里头轻轻勾了一下,那力度是令人难以忽视的微妙,严重的危机感有如暴风来袭,令他下意识想要抵挡。
沈知秋的耳尖都涨得通红,肃然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交叉拢在背后,严防死守,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韩璧知道他想法简单,如同一张不染情思的白纸,即使是染了情思,也不过寥寥数笔,罗织不起旖旎画卷,只得遗憾地放过了他,叮嘱道:“你出关之后,就托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要知道你平安无事。”
沈知秋点点头,内心却恍然若失,有种没来由的空落。
他与韩璧原本素不相识,两不相闻,后来虽是得益于一场意外,被迫朝夕相处,彼此扶持,两人成为朋友,可是一旦回了京城,回归原本的生活,他与韩璧之间,还能有这样融洽的时候吗?
沈知秋本来以为,待他痊愈以后,韩璧会让他去韩府作客的,如今一看,好像是他多虑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萧少陵不耐烦的声音:“就这么几句话,你们翻来覆去是要说到明天早上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而非要聊天的呢?!”
沈知秋回头喊道:“我这就过来!”
韩璧笑道:“快回去吧。”
沈知秋只得收敛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回身向着萧少陵掠去。
第47章 碧露
沈知秋跟随着萧少陵回到墨奕的那一日,受到了既热烈又冷淡的欢迎:热烈的那半边是向着沈知秋的,冷淡的那半边是朝着萧少陵的。
萧少陵一进山门,就用风卷残云一般的姿态跃向广场,提着辛翟剑充满期待地喊道:“我回来了!之前要跟我切磋的三十个师弟你们还在吗?”
无人应答,萧少陵难过地蹲了下来。
人潮纷纷退却,只剩下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弟围着不远处的沈知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二师兄你之前到哪儿去了?”
沈知秋不善言辞,只能笼统地答道:“我先前遭逢意外,多得师兄和岳师弟相救,才能化险为夷。”
“岳师兄呢?他竟然没有一起回来?”
岳隐在墨奕日夜巡守,在门派中声望甚隆,尤其擅长于控制萧少陵的日常行踪,让他不至于三天两头跑去挑战别的门派,到处惹是生非。如此一来,岳隐在墨奕可谓是劳苦功高,是缺一不可的存在。
沈知秋:“岳师弟收拾好余下的事,便会赶回京城。”
小师弟们不由得低声叹气道:“岳师兄不在门中,这几天的饭菜里头连r_ou_都见不到了,掌厨的老张沉迷练剑,天天只知道用剑削菜,没人管得住他,害得我们吃了好几日的萝卜块儿。”
沈知秋问道:“掌门呢?”
“掌门说,稍安勿躁,等岳隐回来就好了。”
沈知秋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
萧少陵从旁听了一耳朵,笑道:“这有何难,这点小事我就替岳师弟管了吧。”
“别别别。”众人纷纷摆手。
萧少陵不悦,叛逆地一扭头,奔往厨房的方向,便是准备为岳隐分忧去了。
这日,沈知秋到了掌门住处用饭,两人用餐习惯极好,不言不语间就把饭用了个干净,两人到了院子里散步消食。
掌门既然是统领剑宗墨奕的人,他的名号自然就被称作掌剑真人,如今仍旧活着、与他同辈的仅剩一位师兄——萧少陵与沈知秋的师父,奕剑长老。
这位奕剑长老的剑术虽然排在当代首位,却生x_ing逍遥,一早就带着妻子云游去了,徒留下掌剑真人独自支撑着墨奕门庭,久而久之,掌剑真人亦成了一派宗师,备受江湖尊敬。
掌剑真人身量颇高,面色莹润,看不出多少年纪,唯独两鬓微微泛白,眼角数道细纹,既显肃正,又透出些许风霜,只见他缓缓道:“今日的饭菜,是少陵准备的?”
今日的雕花萝卜,手艺极为精湛,断口之处隐约可见蜿蜒,正是百花蛇Cao剑的痕迹。
沈知秋钦慕地应道:“师兄说,练剑不应该拘泥于场地,厨房里一样可以。”
掌剑真人思忖了片刻,真心实意地问道:“隐儿何时归京?”
沈知秋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掌剑真人轻声叹道:“若是铭川还在……”
赵铭川是掌剑真人同辈的小师弟,年岁与他相差颇大,却同样是墨奕正统,为人踏实沉稳,有如谦谦君子,与岳隐一同将墨奕管理得井井有条;直到五年前,他正式外出游历,岂料这一去就是五年未归,从此杳无音讯,人人都说他是遭逢意外,可惜至今连他的尸骨都下落不明,因此,掌剑真人每逢提起赵铭川之事,均是沉痛不已。
沈知秋不懂说话,只得勉力挤出一句安慰:“若是铭川师叔还在,我们就有r_ou_吃了。”
掌剑真人知道他脾x_ing如此,倒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哑然而笑。
夜幕渐落,白日的喧嚣徐徐退却,只留下街边的一丁点打更声响,衬着低垂的星光,遥遥地流淌在院子里,即便如此,却始终没能打扰到主人的半分安宁,只因韩府里头虽是看不见乐师班子的身影,但那悠远的古琴曲仍旧清晰可闻,温柔地点缀着夜晚。
韩璧端坐在灯下查账,他消失了一段时间,有太多事等着他批示处理,不知不觉便已入夜,他舒了口气,唤了韩半步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