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先是吩咐道:“你去一趟墨奕,修个院子。”
韩半步向来通达,先是低声领命,又故作严肃地问道:“院子要修多久?要不要顺便给您修条暗道,方便您随时访友?”
“不必。”韩璧淡淡答道。
韩半步甚为惊奇:“少主你怎么变了。”
韩璧沉吟片刻,就低声下了决断:“迟早都要住过来的,与其修什么暗道,还不如把这边的主客厢房打通算了。”
韩半步钦佩道:“您果然深谋远虑。”
“少主,我有一事要说。”过了片刻,韩半步走近两步,开口汇报道,“您返京之前,老爷就派人传了讯,让您这几天去一趟碧露行宫。”
碧露行宫位于京城西郊,由于昔日的韩皇后甚喜那处的温泉,皇帝便下旨修建了碧露行宫,成为了禁宫外的好去处,即便到了如今,皇帝也时常独自前往碧露行宫解乏休养。
“我知道了,”韩璧揉了揉纠结的眉间,继而摊开账本问道,“最近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账本之上,宴饮、水粉一类专供达官贵人的行当,生意均是大不如前。
韩半步:“此事说来奇怪,这段日子以来,已是有三位朝廷命官遭遇暗杀,行凶之人手法干净利落,足迹来去无踪,竟是一直没能破案。”
在韩璧身陷扶鸾教的日子里,京城疑案丛生,一时人人自危,高官及其家眷为求自保,纷纷极少出门,皇帝听闻此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严令京城卫彻查此事。
因此,不过短短数日,京城卫统领几乎是愁白了头。
韩璧瞥了眼死亡名单,不过寥寥三人,却都是朝廷重臣,尤其是御史左澜,监察朝政,刚正不阿,素来为南江帝所重用,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杀,难怪引来如此轩然大波。
“左澜……他与太子素来不和,时常替陛下找由头训斥东宫,至于同样有人出事的户部与刑部,太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往里安c-h-a人手。”韩璧沉吟道。
韩半步挠了挠头:“少主您的意思是,这事儿是太子干的?”
“他即便是再蠢,也断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
韩半步:“陛下确实没有因此事训斥过东宫。”
韩璧笑道:“陛下心里有明镜,太子又是国之储君,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他。”
“若是有了真凭实据呢?”韩半步皱眉。
凝望着摇曳的灯火,韩璧脸上的笑意越发模糊起来,“信与不信,不过是一念之差,陛下若是不信,这世上又何来什么真凭实据呢?”
两日后,碧露行宫。
温泉热气蒸得整座行宫雾气茫茫,一路上更是青山绕水,雕满白玉芙蓉,虽是华贵堂皇,却不闻半点喧嚣之声,处处隐约透着清幽素净,似是霞叶边沿的一点碧露,始终停步在将下未下的时分,纠缠着欲断难断的思绪。
韩璧曾经也是来过此地的,那时韩皇后尚在,碧露行宫仍是歌舞娉婷的景致;直到韩皇后溘然逝去,碧露行宫就再无奏乐,沉寂至今。
韩璧自加冠以来,就极少有人再称呼他的小名,唯独面前这位仗着身份,从来不肯改正,于公来说,这人是天子,天下万民莫不以他为主;于私来说,这人是韩皇后的丈夫,是韩璧最显赫的长辈。
皇帝独坐在亭中,面前放着一盘残局,他正值壮年,精神颇佳,穿着虽像是个寻常权贵,却隐约可见威严之相,长眉微蹙,不怒而威。
帝后喜爱孩童,可惜当初韩皇后无子,便时常命韩璧入宫陪伴,一时圣宠颇浓,甚至不亚于半个皇子,直至如今,南江帝对他来说仍是个亦君亦父的存在。
韩璧向他见礼,两人就此残局对弈起来。
“阿宣,你赢了。”皇帝笑道。
黑棋在指间悬宕片刻,最终黯然入笼。
韩璧动作自如地拾起棋来:“我自知不学无术,就会点儿琴棋书画,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叹道:“真的不打算入仕?”
韩璧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着摇头谢过:“您也明白,我看着朝野政事就头疼,还是做生意适合我。”
“说吧,这次又要找朕讨什么赏赐?”皇帝向来宽待于他,闻言并无不悦,反而是话语里头带了笑意。
韩璧:“我准备开家新酒楼,若是能得到陛下的御笔,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失笑:“你整天就想着敲诈这点东西,没出息。”
两人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倒有几分像民间寻常父子,半响后皇帝话锋一转,问起他失踪之事:“朕听说你此次安然而归,全靠墨奕的一位剑客护持,他叫什么来着,沈知秋?”
韩璧知道皇帝在京城遍布眼线,这点事儿自然瞒不过他,只得坦然答道:“谢陛下记挂,我正准备好好答谢于他。”
皇帝笑道:“自该如此。”
韩璧不仅记忆极佳,手上动作更是毫不耽误,不过谈话之间,就把棋盘恢复回原本残局模样,竟是未曾错落一子,皇帝见状,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低语道:“当初朕和你姐姐弈棋,你就在旁看着,虽是年纪尚小,但只要事后问你棋谱,你总能恢复一模一样。朕当时便想着,若是日后我和你姐姐有了皇子,大约就很像你,既聪明又好看。”
韩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皇帝从小看他长大,感情甚深,自然不会因他沉默就怪罪于他,只是笑道:“阿宣,你想见你大哥吗?”
韩璧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韩瑗,只得如实应道:“回陛下,我前年到南方采风,见过他一次,如今不是很想。”
“朕命他返京接任京城卫统领一职,若是快马加鞭,大概这几日便能到了。”皇帝笑道。
要彻查京城悬案的京城卫统领?
这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韩璧不由得为他大哥默哀。
此时有内监入禀,道是太子来了。
韩璧不欲打扰,可是皇帝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就此告辞,只得站到一旁,可惜他风姿特秀,随便一站就成了道难得的景致,无论如何叫人忽略不去,太子更是如此,向着皇帝见过礼后便打趣道:“韩公子与父皇弈棋,不知谁输谁赢?”
皇帝不咸不淡地笑道:“你消息这样快,难道没人告诉你输赢么?”
太子眼色一闪,垂眸应道:“该是父皇赢了。”
皇帝先是轻笑,其后便让太子坐到对面,准备对弈一局,又挥手让韩璧回家歇去,临尾不忘对他补了一句:“太子送给你父亲的礼物,朕知道了,回去转告韩珣,让他仔细收着吧,其余的不用多管。”
韩璧远离京城一段日子,竟然不知道这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已是到了如此生疏冷淡的程度,幸好此事不归他管,他低声应过,便徐然退了下去。
亭中只剩下一对父子,以及一盘黑白残局。
太子对韩家送礼一事被这样当场点明,好在他表面上看起来岿然不动,倒是没露什么破绽;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两人安静地下了一会儿棋,倒也显得宁静。
最后一手落了子,太子轻声叹道:“父皇,我已输了。”
皇帝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若有似无地叹了气:“是啊,你下棋向来不好。”
韩璧离开了碧露行宫,路上便有人来接,他掀开马车车帘,发现里头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丞相韩珣。
韩璧是韩珣的老来子,两人隔着年岁甚大,加上韩珣公务繁忙,两人一向不太亲厚,尤其是后来韩璧成年后开府,自顾自跑出去做生意,彻底远离了朝政圈子,韩珣对他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娶妻之事都不多c-h-a手,大有哪怕他孤独终生也无妨的意思。
韩珣既然能生出韩玦和韩璧这等芝兰玉树般的姐弟,自然相貌也很不差,尤其是一双眼包含睿意,丝毫不显老态,他腰肢挺直,风骨傲然,举手投足即是世家风范。
韩珣:“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韩璧便把下棋一事粗略说了,最后提了提太子来访,被皇帝当场掀脸,不由得笑道:“大哥将要接管京城卫,彻查暗杀高官一事,如今人还没回京,太子就急忙地往我们府上送礼,也怪不得陛下要警告他了。”
“看来,陛下暂且没有废太子之意。”韩珣沉吟道,“若是不在意的人,陛下怕是连多说一句话也懒得。”
韩璧低声道:“赵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不过三岁,陛下自然要等。”
韩珣又问:“你与陛下对弈,是输是赢?”
韩璧:“自然是赢了。”
“如此甚好。”韩珣赞许地点了点头,“陛下最喜的就是你的傲气,加上你远离仕途,越是坦率自然,他就越是放心。”
韩璧笑道:“陛下既然故意让我,我当然要听他的话。”
皇帝棋艺精湛,却偶尔会在与别人对弈时作退让之举。
对此,韩璧心知肚明:有时候单纯赢棋带来的优越感绝对比不过运筹帷幄的故意相让,那是高上一个层次的优越感,何况这位皇帝最不喜欢别人阿谀谄媚,你越是傲骨铮铮,他越是欣赏。
韩璧这些年来时常入宫,很是摸清了皇帝的脾x_ing。
韩珣摇头叹道:“陛下曾对我说过,为君者手腕要硬,才能抬得起家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