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梁城春雨阁内,书斋内博山炉熏香缭绕,顾三也轻轻放下同一期《蓬莱月闻》。
“那位辜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我先前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想看他为‘凌渊’头疼,不料他竟把这破锅扣在我脑袋上。”顾三想来想去,竟没办法不接。
《蓬莱月闻》那一页画的是夜晚江头,铁索冰冷,两船相对,提曰:天上孤星,海外浮云。天上孤星自然是指“瑶光”星,而海外浮云,顾三腹诽,除却那朵现今已飘在锦京顶上的乌云,不作他人想。
蓬莱阁有惯例,从不记自己阁中人在江湖上的行径,譬如昔日羡鱼夫人的种种,《蓬莱月闻》应当是知之最详的。研究江湖经传的人众所周知,江湖史笔以《蓬莱月闻》最翔实可信,鲜有谬误。可二十年余年前《蓬莱月闻》对自家岛主羡鱼夫人一字不提,好事者欲追前岛主事迹,唯有去翻语焉不详的《武林志》《诚斋叙话》。蓬莱岛乐氏二百年间共有登宗师境界者十余位,在江湖中却仅存一团又一团疑云。乐氏于武学一途有世人不及之处,又因坐拥蓬莱岛,几乎垄断海外至中原的商路,富可敌国,是故上至各国国主,下至诸门派,都对蓬莱岛且恭敬且忌惮。
引乐逾阻瑶光姬救静城王,是顾三的谋划,为此他将春雨阁锦京天部拱手让人三个月。这买卖虽不赔,可对他顾三公子而言,也不够赚。他有心看蓬莱岛一场好戏,看辜薪池如何在保《蓬莱月闻》一字不虚的前提下,记那个凭空冒出,可在嘉陵江上一剑逼退瑶光姬,并使她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再南下渡江的“凌渊”,还能使江湖中人信服。
却未料辜薪池笔尖一转,真是以鸿毛搏千钧,对“凌渊”其人,只轻飘飘写了一句:春雨阁主人挚友。
所有对“凌渊”心存疑问的人可不是都要来问他春雨阁了!
顾三被打个措手不及,只得认下这笔倒霉糊涂帐。谁叫这蓬莱岛字号最响亮的两个人有志一同讹上他了!藤衣呈上几张名帖,冷冷道:“自公子手上新一期《蓬莱月闻》印讫至今,不过半日,已有三份匿名帖来问‘凌渊是谁’,方才又有两份,连匿名也不要了,直接署了北汉讲武堂与东吴万珍楼的款。公子要如何回复?”
顾三怅然地摩挲腰间玉佩,道:“只有……唉,不必一一报价了,挂出牌去,此一问亦属万两黄金之列。”藤衣迟疑,道:“公子,若是如此,难保江湖中人不揣测你故弄玄虚。”
“可我又能如何?”顾三嗟叹:“总不能直言,‘凌渊’即是乐氏岛主?乐逾觉得他亏了,我还觉得我亏了呢。不过,”他悠悠含笑,双眉就化作远山,“要是能为静城王争取到蓬莱岛这个奥援,我这一番‘万两黄金’的造作倒也造作得不亏。”藤衣被他眉眼之间的舒心惬意迷住,不由得睁大眼睛:“那么公子以为,静城王殿下能够赢得蓬莱岛主归附?”
顾三温柔耐心地望着她的双目,说与她听:“归附不一定。静城王要是够聪明,自然会摸准乐逾的七寸。更何况他聪不聪明不说,那位太子妃对乐逾所知甚深,必定会为小静城王出谋划策以收服蓬莱岛为己用。你我且看着,乐逾总以为他能置身事外,可我看来,只怕从与静城王传话交谈起,他就已经陷在这里头,不脱一层皮无法抽身了。”
藤衣安静听他的话语,专心致志,不置一词,双目澄澈如一池秋水,两片精巧的耳垂上各缀一点明珠,闪闪如波光耀眼。顾三心中一动,放开名帖,柔柔握住她的手,她低头看着,亦没有挣开。
这世上他可以对着直抒胸臆的只有她一个。顾三心思数转,倒也没什么对乐逾的愧意。此番他要是算不到乐逾,能脱身而去是乐逾的本事;他要是算到了乐逾,使静城王从此得一强援,那也是乐逾自投尘世的罗网,愿打愿挨了。
人间至繁华富贵处,傍晚时分,万灯齐亮。仙寿宫楼台栏杆多以汉白玉搭建,如昼灯光将含香殿映得一片通明。侍女张灯以后躬身,一个年约四十的女官看着天色,又有一排侍女捧着礼盒,躬身道:“季女史。陛下驾到,又赏赐许多东西,需存册入库。”
容妃是周朝遗下的唯一一位帝女,周朝国姓为虞,帝女小字柔姿,封永懿帝姬。传闻周后梦遇神女引她观优昙婆罗花两度盛开凋谢,怀上容妃与她的孪生妹妹德徽帝姬虞贞质。周室以昙花为祥瑞,末年民不聊生,周天子还在搜集天下昙花,终使暴民s_ao动,攻入行宫,周室血脉一夜间沦丧殆尽,史称昙花之乱。冲入行宫的乱民见到她,为逃难形容狼狈,那容光却宛如明月在天,竟都瞠目结舌纷纷退后不敢朝她动一根指头。
她如昙花一般,美到这个境地,已经不能以论容貌,仙姿独绝,气韵高雅,一身衣裳如雪中轻烟铺百花。楚帝年过五十,鬓发斑白,细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掌心暖热爱妃的指尖,道:“入春多时,手还这样凉。今年这是怎么了?”
容妃谦恭道:“妾身向来如此。血气不足,是早有的事了。加上近日又为醴儿的事担忧。”
楚帝愠怒道:“寡人与你的儿子,上天都要庇佑,谁敢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好?”他思及已故的太子与静城王被刺,拍了拍掌中的手,道:“你放心,寡人绝不会让醴儿出一点意外。”
便在这时,太监通报静城王在殿外候召。楚帝斥道:“还候什么召,请静城王进来!”宫人都心惊胆战,双膝战栗。恰好季女史前来,见状去请静城王。
静城王入内欲拜,被训斥过的太监连忙搀扶,还未拜下,楚帝已道:“免了。快来让你母妃看看。”萧尚醴唯有止住行礼,上前走到容妃面前。两人容貌宛如姐弟,她一双手托起幼子面庞,细细凝视他的脸,良久轻声道:“下次不可以废礼数。”
萧尚醴在她膝边依依跪道:“是。”又仰面望向楚帝,道:“儿臣有一请。”容妃也望了楚帝一眼,叹道:“不要仗着你父亲的宠爱,诸多要求。”
楚帝开怀笑道:“儿子向父亲讨要恩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吧,寡人的静城王又想要什么?”
萧尚醴低头道:“儿臣想要一位老师。”容妃蹙眉道:“醴儿,你有自己的太傅。”
萧尚醴道:“静城王太傅代儿臣管理封地,不在京中已久。儿臣觉得自己……学问处事上都有欠缺,想要一位可以随时请教的老师。”容妃仍不松口,道:“诸皇子并非都有太傅,你有静城王太傅,已经是君父例外的恩宠。如今又要陛下再给你指一位太傅吗?”
萧尚醴道:“儿臣不敢。”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浮着一些委屈,稍纵即逝,他平静道:“儿臣想拜一位先生,他是山野之人,并没有入仕的志向,不需太傅的职衔。只是,儿臣以为,拜谁为师,需要先得到父亲母亲的准许才能去做。”
“寡人还以为是谁,哪怕是寡人的相国,醴儿想要他做老师,寡人都能立即下令。却原来是个山野之人!”楚帝笑道:“所谓在野名士,多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既然醴儿喜欢,你想拜谁为师,都由得你了!”
萧尚醴下拜,道:“谢父皇。”心中暗喜:我是一朝国君的爱子,我若愿意对谁以礼相待,加之以师长的尊荣,即使是蓬莱岛主,也绝不能拒绝。
第13章
一片楼阁通明的宫殿外,一个皇子衣饰的年轻人在红廊下待宣。身材颀长,仪容俊雅,两个内侍伺候在侧,正是寿山王萧尚醇,排行第六,比静城王年长三岁,才过弱冠,已博得贤王美名。
萧尚醴由内侍引路,本来步履轻快,见寿山王便停住。他与寿山王非同母所出,寿山王是和妃所生,和妃八年前身逝,寿山王因母妃常年无宠,郁郁而终,对享盛宠三十年不衰的容妃多有记恨。他虽未表露在面上,萧尚醴却隐约能察知,因此与这六哥素不亲善,这时迎面相对,避无可避,才寒暄道:“六王兄怎不入内?”寿山王道:“本王自是不如九弟,还要在此听宣。九弟、母妃在殿内与父皇一家团圆,这领事内监都不敢通报打扰。”
萧尚醴道:“六哥何必这样说。”言下之意不以为然,寿山王暗觉不悦,毕竟静城王母子受宠,便也立即改颜相向,道:“愚兄说笑罢了,父皇与母妃怎不留九弟用膳之后再走?”
“免了……”萧尚醴道:“小弟还有些旁的事。”他方才得到父母应允,一刻都坐不住,还被容妃轻声责备。
寿山王道:“哦?”瞟他一眼,以己度人,腹中盘算道:他怕是也得了南楚将与东吴缔结盟约一同攻越的消息——这九弟装得一副不解世事不理不抢的模样,现下太子英川王齐阳王都不在了,他也争着冒起头来。寿山王负手笑笑,叮嘱道:“那么九弟慢走。叫下人仔细伺候打灯,当心路。”
这一日寿山王萧尚醇入宫面君正是为与东吴结盟一事,入夜时分,寿山王甫一回府即刻令人去请寿山王太傅鲁行致。
鲁行致听闻寿山王府下人语声惶恐,打点精神入书房,果然见一地散落的物件,书案上香炉镇纸纸笔全数扫落在地,寿山王气极笑道:“父皇今日居然说,静城王要再选一位太傅,哪怕要当朝相国做他的静城王太傅,父皇也即刻为他下旨。——父皇为何不直接将这帝位给了他!还要我们这些儿子抢什么?”
待寿山王散尽了郁气,半晌,鲁太傅开门令跪在外的婢女再奉茶入内,言道:“殿下何必大动肝火。陛下偏心也不是一日二日了。”
寿山王自嘲道:“本王的母妃病重沉疴时,父皇在仙寿宫里,只因萧尚醴那小儿夜半惊悸,他一住就是半月,圣驾日日在仙寿宫。关起门来,做一家三口人。”他咬牙切齿道:“从那时起,本王就想知道,同是父皇的儿子,他愿做静城王的慈父,为何对本王母子如此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