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 作者:司马拆迁(上)【完结】(17)

2019-05-14  作者|标签:司马拆迁

  她凝望乐逾。

  可惜赫赫声名闻于天下的两个女子,一生都屡屡为人构陷暗害,步履维艰,寄身世间不足四十年,胸臆间已塞满块垒。

  辜浣微感酸楚,拉住萧尚醴的手轻拍,勉强振作精神,叙述一段飘摇旧事。

  “秦州本不属东吴,原本是西越边境之地,扼住北疆咽喉,北汉想自西越侵略中原,必先取秦州。秦州在属于西越之时就与西越关系微妙,秦州军并未被划分入西越军,秦州军民上下一体,不认西越国主,只认秦州将军宁氏。宁氏世代居于秦州,当年也是宁氏带秦州投了西越,条件是秦州军永远不出北疆,不涉入西越内斗。所谓秦州士马世无双,并不是说秦州一地的军队可以与我楚国,与吴国较量,只是秦州军寥寥数万,却守住秦州城三十年不为北汉侵扰,孤军奋战,可钦可佩,是故楚吴两国军队甘愿将这‘当世无双’的威名送与秦州。”

第14章

  要说这宁氏,世代居秦州。到上一代,前任秦州将军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亡于阵前,一个十三岁起缠绵病榻。除此之外,前代将军膝下仅有一女,名扬素。人皆以为,将军之位不是被他传给子侄,就是代爱女招婿,让女婿继承。

  可前代宁将军的子侄中,并没有一个能承担起守卫秦州重任的。相反,宁扬素十五岁起随父出入军营,参赞军事,言行处处有乃父之风,军中呼其为“少将军”。

  至宁扬素十九岁,宁将军不忍女儿再出生入死,为她设凤台选婿,明告天下以秦州将军符令作为爱女嫁妆。

  于是觊觎者纷纭而至,西越王侯公子,武林豪杰,不一而足。选婿七日,宁扬素以兵法、谋略、策论、诸国风貌为题,在台上置凤冠霞帔,又搬上沙盘、舆图,远道而来者如云,以唇为枪以舌为戟,胸中备好韬略战局,而她严妆肃容高坐台上,未尝稍歇,如车轮连转,口舌酣战不休,竟使求婚者皆沦为手下败将。一时之间蔚为盛事,秦州将军邸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七日后,北汉骑兵趁机寻衅,宁扬素拔剑而起,斩裂霓裳,言道:“诸君尚且不如女子!我岂敢将秦州安危托付!”又跪其父,道是女儿不孝,愿终身不嫁,保我家园。他日将军之位,可择小弟或堂兄弟之子继承。将军长叹应允。

  当下易钗裙,着铠甲,击战鼓,举宁字大旗。一战立威,世人悉闻女将军。勒兵七万,威振北疆。昔日求婚者中有小宗师“文圣”何太息,虽被她击败,不以为耻反而深感折服,甘愿留在秦州军中任幕僚。为她作《秦州曲》,以壮她“罗袖染赤血,英声凌紫霞”的声势。

  四年后,北汉再度攻秦州、并州。在这四年之中,北汉按兵不动,结好西越王室,又以甘词厚币贿赂朝臣,促使西越以为战事已息,削减边境军费,军中人事频繁变动。西越新任并州守将拒不与秦州军联合cao练。

  待到北汉大举入侵,秦州军虽精锐,却孤掌难鸣,北汉军在并州撕开一条口子,并州守将求援不及,弃城了事。宁扬素闻讯赶来,为时已晚,北汉军已入中原,并不持久肆虐,速战速决,渡江掳西越国主并一众贵胄而去。

  此后便是西越称臣纳赎。西越屈膝之时,秦州腹背受敌,仍在垂死抵抗。东吴与秦州临近,对之垂涎已久,宁扬素的族兄暗中与东吴使者谈判,东吴派兵解救秦州危难,他便除掉宁扬素,继位将军,从此宁氏归附东吴,在秦州的兵权治权悉数上交东吴。

  不想被宁扬素识破,秦州军民闻之,恨北汉侵略,恨西越称臣,亦恨东吴趁火打劫。东吴为向秦州施压,联合南楚,东吴不c-h-a手南楚吞下并州,南楚便助东吴得秦州。东吴忌惮她,提出条件,可以救秦州之危急,在秦州归附后如西越一般准许秦州拥兵自治,逼迫她嫁吴帝为妃,吴帝在世一日,她一日不可离吴王宫,并诞下吴帝血脉。秦州之地,永为她与吴帝血脉的封邑,如此可使秦州军虽恨难反。

  战局急如火烧,宁扬素权衡利弊,提出三个条件,东吴应允她就愿意入宫为囚:可在吴宫内辟宫而居;有子嗣后可免与吴帝相见;若是儿子,东吴自然不许她亲手抚养,她愿意交出,但若有女儿,需在她身边养大。

  于是秦州之围被解之日,便是她出嫁之时。时宁扬素仅二十三岁,幼弟病逝。她着白衣出城踏上东吴车辇,秦州军上下无一人有喜色,哀云悲风,军士着铠甲,民众登城楼,万众静默,宁扬素长歌作别,告知部下不该为此沦丧士气,纵使她此去此生再难归来,生时不能重归故里,死后躯体不能归葬,魂魄也必连夜渡江来归。

  临别一语成谶,她确实是一去不返,一生未归。吴帝崩后三日,她被困二十年,亦毫无征兆地逝于吴宫之中。年四十三岁。

  辜浣说完,萧尚醴一时默默难言。金戈铁马,依稀在耳,而那四面闻敌,举目孤苦的悲怆幽凄,又令人心中压抑。

  乐逾道:“雄才英主如先吴帝,也用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故事其实没讲完,宁将军虽被困于东吴瑰琼宫中,却从未接受过吴帝册封的妃嫔册宝。吴帝与原配皇后伉俪情深,合葬一陵。东吴既不允许宁将军归葬秦州,宁将军又绝不愿葬入他东吴田氏的山陵,现如今的吴帝便追封她一个不从先吴帝谥号的皇后,另葬一地,也算清净。”他对萧尚醴道:“宁将军的儿子,如今的吴帝能继位,也是借南楚之势。”

  萧尚醴自然知道自己一国在东吴新君之争中如何推波助澜,父亲又是如何借由推一位二十岁的年轻吴帝继位进而影响东吴。可他不想听乐逾这般加以戏谑,萧尚醴并不矫饰,一口认下,道:“这本是诸国间的常事。”

  他既然坦率,乐逾反而击掌笑道:“说得好!”

  辜浣被头疼引得面色发白,也微笑应对。萧尚醴鼓起气道:“那如今的东吴国主胞妹,又是如何以延秦郡,即是秦州为号的?”

  这一问直对乐逾,辜浣亦笑帮腔道:“小九问他便问对了。天下间在宁将军入吴宫后还能与她一会,见过延秦公主,并有幸与宁将军一席长谈的人寥若晨星,他正居其一。”

  辜浣难得打趣,乐逾不愿驳她兴致,略加回忆,笑自己十三、四岁时太不晓世事,道:“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听闻宁将军居于瑰琼宫二十年来,未曾有过欢笑。故而携她昔日与我母亲萍水相逢赠送的一把伞作为信物,上门说是故人之子但求一见。”

  乐羡鱼与宁扬素齐名,宁扬素镇守秦州之际,乐羡鱼曾自秦州入北汉,与还没有成为北汉国师的舒效尹一战,即是那斗得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奠定她“第五宗师”之名的海陆之会。

  乐羡鱼与宁扬素俱在那时扬名,最是风华正茂,世人愿意相信这两位奇女子必有一晤,且这一会晤,必如同朝霞朗日,顷刻间争辉呼应,光耀万里,此后各奔东西,各有宿命。然而恰恰相反,这二人的相会几乎称不上相会,乐羡鱼赶在大风雪到来前匆匆而至,匆匆出城,宁扬素正于城楼上视察设防,无暇分身。她们彼此慕名已久,却由始至终缘悭一面。最近的距离,也就是宁扬素红袍铠甲,手提赤红马鞭,于城楼上见乐羡鱼娉婷一身,腰悬长剑行到城楼下,嘱咐亲兵跑下城楼为她送一把伞,道是:“风疾雪重,请仙子携此伞上路。”她接下伞来,对城楼上黑甲红袍的人影嫣然一笑撑开。看不清容颜,宁扬素已觉漫天风雪里,她似一朵冷香摇动,盈盈欲飞的水莲。二十余年后,幸或不幸,双方都已为人母,她仍认得此伞。

  乐逾道:“当时想着尽我所能,也要为她排遣一时片刻的忧愁,使她重展笑颜。如今添了年岁,回想当时,原来不是我取悦她,而是她担待我。想必我当年还有许多要人担待的地方,却不自知。”

  说这话时明知故问地望向辜浣,辜浣为他言下之意忍俊,道:“你放心,也不是太多。”

  乐逾满意道:“宁将军虽身处吴宫,却从未交出秦州军符,秦州军政仍在她掌控之下。瑰琼宫内外也都由秦州军旧人昼夜戍卫。宁将军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如今的吴帝田睦,如约未满月便被送至前吴帝皇后宫中养育,记为原配王后养子,宁将军无故不去探视。四年后,得公主,东吴为笼络秦州,原本以‘长泽’为公主称号,长泽郡即是东吴发迹之地。自公主降生,宁将军即闭宫再不与外人,包括吴帝相见。一心抚育女儿。”

  他说到此处,歇了一歇,引萧尚醴美目望来,辜浣莞尔:“你这卖关子的本事净拿来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乐逾心中戏谑道:只有你当他是小孩子,我当他却是小美人。萧尚醴在这阿嫂面前难得乖顺,被当成小孩子也不气不恼。乐逾又道:“东吴自宁将军产子起就安下心来,虽仍然步步紧逼,却也当米已成炊,再难生变。只等其子到封王的年纪,名正言顺让他去收下秦州军政。为向秦州示好,在其子加冠之年,广开宴席,主动邀来秦州旧部。东吴本想在冠礼上定下秦州归属,宁将军从他们所愿,却是在其子的冠礼上将秦州军符交与公主,并告知天下,公主若要出嫁,必须效仿她当年凤台择婿,不必听从父命王命!她当年承诺秦州她将交由她与吴帝的血脉,可这血脉并未明言男女。吴帝也想不到,她为使秦州不受东吴皇室cao纵,竟做到这一步。可木已成舟,为保东吴颜面不失,只得改公主封号为延秦。诸国公主封地多是虚封,唯独延秦公主,打那一日起,名下是实打实的北疆重地,七万雄兵。”

  这幅画卷由他展开指点道来,万端波涛起伏都在舌间。说到延秦公主名分已定戛然而止,却只是东吴近几年来国政那全豹的一斑。萧尚醴沉吟片刻,忽道:“我昔日听人议政,说是大楚比东吴在外事上高明。我尚且不知道如何高明,如今听先生讲来,竟然豁然开朗。”

  毕竟南楚当年与东吴联手,南楚为并州,东吴为秦州。东吴与秦州僵持至今,当中几番过招,几乎落了倾举国之力欺一个女子的嫌,秦州虽名义上是延秦郡,却不能让东吴如臂使指;可并州之于大楚,却是不声不响被完整吞下,如盐溶于水,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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