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浣瞑目拥衾,这时颤颤地睁眼,柔声道:“留给我看。把药端来。”待见了卷在一截做成花枝的铜管里的信笺,读过细密蝇头小楷,侍女云雁也端药来与她饮。
她含着蜜饯问:“那位殷大夫近日可还安稳?”史宜则点火折子在一只银香托里燃了信纸,立即道:“那位殷大夫给留在片玉斋伺候的女孩子挨个诊了一圈,这会儿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套皮影,正在给她们扮皮影戏。”辜浣安静一笑,嘱咐道:“还是要好好看着,对凌先生也有个交代。”
窗外廊下,花瓣纷落,几只雀鸟唧啾飞来,啄食一只只铜盘里的鸟食。她缠绵病榻,不觉春光已甚浓,骤然之间已有小半旬不见乐逾。这个逾弟又在哪里伴着美人呢?她想起乐逾当日道:“你不会是想报仇?这个仇你报不起!”言犹在耳,五月暮春里饮下热汤药竟止不住周身冰冷。
她僵坐许久,史宜则轻唤:“主子……”她捻一撮仙寿宫密信烧成的灰烬,恍惚又心念已决,道:“人人到头都是这一把灰,你们不要捡好话劝我,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能像它就好了,把最后一丁点火星都烧尽。”
辜浣只当乐逾在海商会或更夜园流连于轻歌曼舞,乐逾却是回了一趟海商会,次日至东吴会馆。他立在檐上,还未敲瓦,便听闻有人沉声道:“不问而来者,是哪位?”赫然是岑暮寒。
乐逾坦然一笑,越过围墙,岑暮寒眼见是他,双眉皱起,侧身让路。弥弥正持团扇在池边看一对水鸟,园中日色鲜明,水畔多丽人簇拥她,纤秾合宜,皆作东吴宫装仕女打扮,额上贴花钿,此时挥退诸仕女,缓步上前笑道:“大哥哥!”
乐逾扶稳她的双臂,取出一串挂饰,道:“纤纤昔日的剑穗大概是这样。”他一哂道:“时间有限,只能相似到这个地步。”田弥弥低头细看,剑穗光彩艳丽,远胜丝织,不知是取什么材质的丝线捻线编制,打法轮结,穿金镶四宝珠。她不禁捏住红光闪动的流苏,由衷道:“大哥哥,你对我真好。”乐逾作势捏她鼻尖道:“傻丫头。”伸出手去想抚她头顶,只见珠钗步摇,无处下掌。
二人心中都忽生几许怅然。乐逾递她一只锦盒,道:“你戴上,轻易不要取下。”田弥弥将剑穗与团扇交于侍女,接过展开一线,盒内是一对金腕环,花纹繁琐地镂雕桃花,虽富丽也则寻常。她正疑惑,已被乐逾轻轻捉住一只手,褪起衣袖,套上金环,左右分戴,大小合宜。
乐逾道:“你此番择婿势必生出风波,遇到危急,就取下两环相撞,我自会找到你,护你周全。”他言下在她手腕上稍握,田弥弥便觉心安。乐逾这才转头道:“岑兄不会当我轻视了你。”目光向岑暮寒s_h_è 去。
岑暮寒未发一言,此时只道:“谢过阁下。”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万事以延秦公主安危为先。这黑衣男子正视乐逾,反道:“阁下愿助我家主人,却不知阁下佩剑如今何在?”
乐逾又思及颀颀戾气大作一事,尚且头痛,却滴水不漏道:“我需要时,颀颀自当出现。”岑暮寒再打量他一阵,施礼告退。
那一对相依偎的水鸟也游向池塘深处,田弥弥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岑参将总算信你是友非敌了。”又扯着乐逾衣袖,道:“陪我一会儿。”两名侍女抬上一只锦墩,她侧身稍坐,自一旁的金盘上的石青小盅中抓了一把鱼食喂锦鲤,乐逾站在她身侧,不多时,听她支颐笑问:“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池中的红鲤……大哥哥,你帮我参详参详,你说我嫁给谁好?”
乐逾抱臂闲看,这时也抓了鱼食,投出道:“你就不怕我是谁的说客?”田弥弥星眸闪亮,果决道:“能使大哥哥甘做说客的人,我便嫁给他又何妨?”
她早已不再寄望于男女之情,乐逾摒开杂念,沉默一时,顾左右笑问:“可有鱼竿?”待握住鱼竿,甩钩向碧波莲叶处,才泰然自若道:“非要从南楚诸王里选,你该选静城王。”
第21章
她拊掌道:“哎哎哎,可惜我刚才当着许多人的面推却了昭怀太子妃邀我赏花的帖子,这该如何是好呢?”乐逾心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便提着鱼竿垂钓,纵容道:“就让昭怀太子妃府的马车去更夜园接了聂娘子献艺,你换身衣服顺便搭上一程如何?”
田弥弥敛衽为礼,笑答:“固我所愿,不敢请耳。小妹还要多谢大哥哥。”
乐逾传信辜浣与聂飞鸾,促成延秦公主与静城王私会。田弥弥换一身轻便的赭色男式袍服,愈发显出小腰纤瘦,只盈一握,岑暮寒一身黑袍随行护卫,寸步不离。
到春芳苑便不见乐逾踪影,她也不以为怪,对岑暮寒笑道:“蓬莱岛确实对各国政事避而远之。”一路言笑着,便跟随一行青葱色裙罩松花纱衣的侍女去了。与静城王相谈约两柱香,她懊恼地漫步而出,外间正是正午时分,仍是侍奉在外的侍女打起遮蔽日光的湘妃珠帘,下几步台阶,苑中花树覆盖的山峦映入眼帘,田弥弥侧首问:“凌先生何在?”
那侍女低垂颈项,答:“在花间亭品酒。”另一个侍女带她过去。
花间亭在苑中移石垒成的石山旁,亭阑干外环绕红紫牡丹。乐逾坐在精巧石亭中,却如在山间茅亭,自在地挽起衣袖斟酒,递给田弥弥一盏。酒盏平底广口,香甜酒气发散出来,澄明金黄,是楚宫赐下的蜜酒。田弥弥喝了两盏,方才放下酒盏一叹,纤纤玉手侧撑着脸:“大哥哥仿佛早就知道我和静城王殿下此番不会结盟。”
乐逾拎过酒壶,揭开壶盖径直对饮,道:“静城王这个人,年纪不大,戒心不小。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像如今那位城府深重的萧陛下的地方,唯独这一点,像了个十成十。至于你……”他的手覆在她掌上,拍了拍道:“弥弥,你虽主动示好,对他的戒心也不轻。你以一身承秦州之重,我却帮不了你,其中诸多不易,难为你了。”
田弥弥眼眶微热,片刻才轻轻抚一把脸,展颜笑道:“大哥哥……你在这,是等什么人吗?既如此,我不打扰了。那位长得很美的姐姐要走了,我与她同去,也好多亲近亲近。”
乐逾本来顺便探访殷无效,谈情蛊一事,不料来到此处,饮了几盏,才听侍女回话,道是殷大夫在门上贴了字条说要炼药,不许打扰,傍晚才有空闲。殷无效常是这样,乐逾已然习惯。酒到微醺,纷纷飞散的花瓣吹到亭中,他一笑起身,端着酒盏伸手到亭外接住花瓣饮下。回身却恰好是花间亭北,石径另一头,萧尚醴一身皇子常服,锦衣金带,绕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缓步朝他走来。
乐逾之前当小静城王与弥弥算得上一对璧人。如今再看,不入花丛不知艳,萧尚醴的容貌竟比弥弥犹胜一筹。乐逾不由促狭,试想这南楚静城王殿下真的坐上皇位,数年后,六宫佳丽的颜色反倒纷纷在一国之君面前落了下风,岂不是阖宫哀怨。
萧尚醴默然不语,在他对面坐下,持羽扇的侍女全都候在亭外,遮蔽了明亮日光。萧尚醴朱唇紧抿,乐逾不管不问,一盏接一盏饮酒,两人都面朝亭外,隔桌对坐,亭外春光越浓,花气酒香越重,这二人间越发寂寞幽暗。唯有酒水倾泻与瓷盏落在铺有五色锦缎的石桌上的声响。
良久,乐逾道:“几日不见,静城王殿下风姿更盛。”
萧尚醴恨到切齿,却只是冷漠道:“东吴延秦公主也能被你左右,凌先生真是手眼通天。”乐逾把玩空了的酒盏,道:“殿下误解了,公主垂询,在下平心而论,据实以告。”
萧尚醴声音忽厉:“本王的婚事,几时是你可以c-h-a手的?你已经拒绝本王拜师,你与我无亲无故,你凭什么来管谁要嫁我,我应该娶谁?”他骤然作怒,非常骇人,亭外的侍女隔得几丈远,闻听只言片语,都吓得脸色发白。
乐逾反而大笑,争锋相对半点不让道:“怎么,静城王殿下不止风姿更盛,对在下发起脾气来,威风也更盛。是谁说出已经决意要争南楚帝位?敢问殿下,要登上南楚帝位,你能否放弃娶延秦公主?既然你要娶,我对公主说的话对殿下不说有益,至少无碍,殿下不言谢也就罢了,问我凭什么,我倒要问殿下又凭什么来向我兴师问罪?”
萧尚醴无言以对,躁怒消尽了,却露出彷徨苦涩的神色,轻声道:“我是一心求娶延秦公主,我明明已经选了,就该做应当做的……只是,是谁都好,为什么偏是你来促成此事……”
第22章
而此时,春芳苑外一架圆盖彩顶的马车在青石板道上辘辘前行,车上又是另一番光景。马车内可容人站立,行走几步,分内厢外厢,以一道薄意山水木门分隔。聂飞鸾坐在内厢,今日献艺,是奏乐而非歌舞,众所周知昭怀太子妃孀居已久,x_ing情冲淡平静,她衣裙也选用雅致庄重的,真如京中仕女。唯独眉眼俊俏风流难勾难画,田弥弥仰着脸看了许久,吟吟笑道:“像姐姐这样的美的人,我见所未见。久闻姐姐舞跳得好,不想琴也弹得好,拨弦两三声,就把那几个大五弦、小五弦、四弦琵琶的都压下去了。”
聂飞鸾欠身笑道:“姑娘谬赞了。”田弥弥嗟叹道:“姐姐何必如此生疏。”她低声道:“我昔日在宫……家中,也随母亲学过弹琴,却总弹不好。”聂飞鸾听她怅然,望着她黑漆漆的发髻,怔了怔,又用婉转掩饰笑道:“姑娘不必以琴艺歌舞去讨好客人,为修养x_ing情所弹,哪有不好的?倒是妾身的琴,难逃媚俗之气,侥幸能入姑娘的耳。”
田弥弥尚未作答,忽听一扇木门外长剑出鞘之声,岑暮寒凝声道:“不速之客到,主人勿要下车。”吱呀一声车门大开,紧接其后一声惨呼,驾车的仆役当场丧命。岑暮寒目不斜视,在郊外疾驰的马车上拉住缰绳,马车冲势不止,他徐徐问:“谁敢来犯!”